“……好。”视频通话那端的年不庆哽咽了,信号画面很不稳定,他在影像波动中低下头,低到阴影里,无声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好一会儿,年不庆才开口:“西西,家以后再回,现在先跟去救你的人走好不好?”
“哪里还回得来啊!你不要骗我了!”年西声嘶力竭地戳穿,“我听到他们说了,极乐城就要被炸成灰,我哪里……还回得来?”
“而且我也走不了了。”年西拿手捂住嘴,大颗大颗晶莹的眼泪从眼眶跌落,痛苦的呜咽响彻整片幽暗湿臭的下水道。
血与泪混杂在一起,抹花了她的脸。
年不庆万分惊愕地瞪着年西手上的血液,然后在下一秒迅速转头看向白芷向他求证。他的眼光太惊悲太刺眼,白芷不敢和他对视,微微垂下了睫毛,错开目光轻声说:“她可能被感染了。”
白芷用了“可能”这个模态词稍微缓冲,但并不妨碍年不庆变了脸色。
这瞬间年不庆很想破口大骂,想顺着通话信号爬过来给白芷一拳,问他为什么不能好好保护年西!为什么要让她遭这种罪!
可是年不庆也知道,在“洛夕”面前,所有人都只分幸运和不幸运而已。
多余的话已经不必说了,他快速收拾好自己悲愤的心情,对年西说:“西西,你不要怕,爸爸马上就来接你!”
“你走吧,我不要你来。”年西哭着说。
年不庆的影像抬起手来,似乎是想透过这层虚拟的人像投影抚摸女儿哭泣的脸庞,目光非常轻柔,与之前杀伐果断的样子判若两人,“我走哪里去呢?你、你妈妈,还有我这辈子全部的基业都在这里,我哪儿也不去。”
已经走远的黑背心打着手电筒灯光半道折回来,看见江晗和白芷几人还停着不动了,着急地催促着说:“你们还走不走啊?!这后面的一道门是按时间落锁的,再不走就要等明天了!”
白芷被黑背心的声音叫回了神,揉了揉鼻子,不想再看这些生离死别。他深吸一口气,却还是忍不住烦躁地在原地转了一个圈,把通讯器丢给年西,“我走了。”
声音又轻又含混,“……对不起。”
他收了年不庆的钱,却没能替他办好事,也是受之有愧。
年西接下通讯器,抽抽搭搭地止住哭泣,摇着头重复:“不关你的事……不关你的事……我就在这里等我爸爸,谢谢你,谢谢……”
白芷耳不忍闻,拽住一言不发的江晗往前走,“走走走,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白芷拉得又急又重,一点没客气,江晗却没怪他莽撞,因为他见白芷别过的脸眉头紧锁,显然也并不好受。江晗本想什么也不说,毕竟没什么可说的,放这种既定悲剧的马后炮价值不大,尤其是在“洛夕”面前。但他走了几步,却还是出声宽慰:“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白芷闻言侧头看了一眼,这时他才发现江晗面色如常,仿佛他并没有目睹苏萧的死亡和年家父女的隔空对话,没见无奈与悲剧,是一如既往的平淡与冷静。碧色的眼睛像是一潭不流动的水,无波无澜,让人看不透他的心思和感情,所以开始怀疑他究竟有没有感情。
白芷知道,像江晗这样对抗整个军区政府追捕流亡的人,没有强大的意志是捱不下这么多年的,他的内心可能已经强大到坚不可摧,以至于不会为任何小事所撼动……
可白芷一直相信的是,江晗是有人情味的。他肯救麻雀,肯为素不相识的人掏钱,为什么反而在辛苦带着人从丧尸堆里杀出重围之后,那么理所当然就接受了反转和死亡?
白芷想不通这点,加上他的情绪还没有稳定下来,丰富的一天所见积压了一天,此刻开口语气难免就带上了点情绪,说:“道理都懂,可理智难道能控制情感吗?你做得到,但是每个人都做得到吗?至少我做不到!”
说话间,他们已经往前走出了十米远,留在原地的年西的身影已经快在越来越暗的光线中看不见了。看起来仿佛是他们一步步亲手将她抛弃,埋葬在不见天日的黑暗里。
小雨跟在白芷身边,听见白芷这句语气很重的话,抬头看了他一眼,不敢吱声。
江晗听后没回话,沉默着走了几步,这才说道:“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不好受,但是……”
白芷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这不是你的错,你能救的也救了,可是事情就是这么巧合,人类就是这么脆弱。都怪‘洛夕”不好,它太强了!’”
“想这么说对不对?安慰人的这一套,谁不会呢?只要甩锅就好了,反正不是我的错都是不能出声的病毒的错。”白芷阴阳怪气地说着,忽然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语焉不详:“但有时候我在想,‘洛夕”才不背这个锅,酿成这一切惨剧的,明明是人啊!”
他说这话时的风格和语气,实在很不“白芷”,情绪里深埋着的讽刺和丧气让江晗心尖一颤。他立即转头去看白芷,见他双眼如红酒宝石般流淌过润泽的红色,不禁抓住了他的手臂,语气都提了提,“白芷?”
白芷被江晗一拉,这才像是突然被拉出自己的情绪。他眨着眼顿了一下,然后抹了一把脸,沉寂下去,跟着往前走。
好一会儿,白芷才又出声说:“抱歉,刚刚都是情绪上头突然中二的话,一时失言,别介意。”
江晗回头看去,见他抬起来的脸上又恢复了恍若置身事外的无喜无悲,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干巴巴地回道:“没事,走吧。”
接下来的行进中,两人都不再提这段插曲,只当这段对话从未发生过,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逃命上。
黑背心带路摸索着敲敲打打,还拐错了一个角,这才终于走出这条阴暗潮湿的下水道,来到一条城市排污水用的通道。
通道中央是奔流的污水,两侧是可供人行走但并不宽敞的过道。一行人都察觉到了江晗和白芷之间有些停滞的空气,硬是憋了一路的话,连大气都没敢出,在奔腾的水声中安静地靠墙走到尽头,来到最后的终点。
通道的尽头是一道闸门,因为省电的设计,它每到一个整点才会开启一次,而在晚上七点之后会自动关闭,直到第二天早上五点才又会打开。
黑背心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是下午五点十二分,离下一次闸门开启还有半个多小时,便顺着墙壁蹲了下来,舒服地长叹一声:“休息会儿吧,等开门。”
他们这一行人在后面的路程里为了赶时间,速度快得那简直是要起飞了,一刻都没停歇。这会儿大家一看时间还早,最后一道门又已经近在眼前,都不由松了口大气,坐下来稍作歇息。
白芷也觉得有些累了,他双手抱臂靠在墙壁上休息,站了五分钟后,顺着墙慢慢滑下来坐到地上。安静了没到一分钟,伸手扯了扯旁边江晗的裤脚,问他:“诶兄弟,刚刚是真的不介意?”
“我有什么好介意的。”江晗低侧下头,看到白芷头顶的发旋,移开腿换了个站姿,漫不经心道:“还是说你想听我骂你两句?”
白芷觉得故事魔幻了,“哦?你还会骂人?”他笑了一下,慢慢地搭台补救:“我也是休息傻了,在这种时候被情绪左右……真是越活越回去,丢我们一队的脸。还好是丢在你这儿,想来,你应该也不会笑我,对吧?”
“啊,也不能笑我,之前你凶我那一下,倒是扯平了。”
环境变化太多端,人的情绪也不可能始终平和如一。江晗本就没往心里去,心里有话的白芷,见他肯再次跟自己说话,江晗也把这个问题干脆揭过去了。他半蹲下来,跟白芷说起正事:“城西外的两公里点有个加油站,那里放得有车和一些日用物资。”
城西这几天都封路了,虽然以江晗的身手吧,来去自如是没问题的,但总归不会很方便。所以白芷稍一琢磨就觉得这肯定不是条临时起意的退路,就问他:“你这是什么时候开始就在未雨绸缪了啊?”
江晗没有隐瞒,“来时。”
白芷一听,肃然起敬,高端玩家不愧是高端玩家,这种开场就能留好退路的忧患意识,得记笔记!
半个小时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在一天神经都高度紧绷,不是砍丧尸就穿地道的间隙里,难得可以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的半小时对于白芷来讲简直如白驹过隙。
他坐在地上放空自己休息了一会儿,就听黑背心站起来说:“快开了!准备一下,我们马上就可以出去了!”
黑背心说得心潮澎湃,白芷一听也来了精神。他单手一撑地站起来,却在起身后的一秒突然遭袭一阵眩晕,眼前一花,打了个小小的趔趄。
江晗在看到白芷往前倒的第一时间便眼疾手快地出手扶住他——这样的关键时刻,任何风吹草动都让人警惕。
小雨看到白芷身体晃了一下,也赶紧站起来询问:“你怎么了?”
这眩晕只小小的出现了一秒,来无影去无踪,白芷不甚在意,毕竟躺了24年身体有点毛病是正常的。他觉得这大不了是一个姿势久坐后的血液循环不畅,便说:“没事,供血有点不足。”
江晗觉得刚刚自己的心跳有点过重,毕竟前有苏萧年西两人双双感染,白芷还和丧尸有过血液接触。但他打住了思绪,有点不愿意往这方面想,自己都觉得武断的,直接接受了白芷的说法。
他把白芷往靠墙里面的地方拽了拽,“别走边沿了。”又看向白芷走哪儿她走哪儿的小雨,“你也是,往里走。”
白芷听了就觉得很奇特,他是真的很难懂江晗——你说他没毛病吧,又能毫无波动面无表情地看着苏萧和年西去死;但你说他冷血无情吧,他又会在十分细节的地方替人考虑……
真是让人难以捉摸。
下午六点整,通道尽头的闸门准时开启。只听湍急的水声中,锁死的闸门内齿轮“咔嚓咔嚓”地转动三下,一条在黑暗地道中通往光明与生存的路便缓缓向众人展露。
闸门的后面是又一个竖直垂立的旱井,因为出去的心太迫切,众人攀爬的速度都不由加快许多,当最上面的黑背心撬开窨井盖时,甚至发出了欢呼声。
白芷从旱井里爬出,刚站稳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这是到了那里,便被一阵地动山摇给晃了一把。不知从哪里落下的炮弹轰炸了临近的一栋大楼,瓦砾如瀑布般倾倒,轰塌的巨响中,烟尘扑面而来。
接着是一颗、又一颗随机降落的炮弹。
枪鸣声刺破天际,燃烧的火焰张开巨口吞噬人命和房屋,不断蔓延。
这个地下水道的出口恰好是一处人多的地方,在爆炸和震动中,路上车辆稳不住方向互相撞击,民众四处叫喊流窜,小孩哭得哇哇大叫。
血与火烧红的氛围中,慌乱比以前所见都要清晰,直撼人心。
出地道前,大家都以为自己从地狱逃出生天了,其实全是错觉,这里仍然是地狱。
在弥漫的烟尘中,白芷都来不及辨认方向,赶紧拉着江晗和小雨跟着黑背心往别处转移。
也多亏黑背心在城西吃得开,他在交战的炮火中找到了熟人,由熟人带着穿过警戒线拦下了撤离车队里一辆刚通过检查的车,把黑背心和他的兄弟塞了上去。
车队全是大卡车,里面一点货物没装,全装了人。黑背心四人坐完刚好还剩几个位置,便宜了白芷和江晗他们。
白芷在江晗之后登上卡车,正要伸手接应小雨上来,却见她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看着自己露出一个笑容。
几乎是瞬间,白芷就仿佛什么都预料到了一般,心里咯噔一声,但他又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催促道:“快上来啊!”
小雨摇了摇头,“你们安全就好了。你帮了我这么多次,又对我这么好,我实在没什么能报答你的……”
夕阳的余晖裹着厚重的尘雾照落,风烟一吹,尘埃消散,露出金灿灿的闪耀光芒。天边的血色云霞如铺金绣银的殷红织锦,温柔的红色霞光落到小雨消瘦的脸上,给她因为营养不良而蜡黄的脸色染上健康的红扑扑,铺就柔光。
微风里,暮色下,星光闪烁,小雨轻声问白芷:“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我听人说,人是有来生的,我没做过什么好事情可能下辈子当不了人了。所以如果我成了一只鸟,一片树叶,我想……落在你的身旁。”
“不要说这些傻话,快上来啊!你不走会被炸成灰的!”白芷想伸手去够小雨,但手还没伸出,小雨就打断:“不行!”
“我不能走,小天还在这里,我不能丢下他。你是个好人,你要活下去,”小雨噙着眼泪看着白芷,忽而一笑,“极乐城的人和事,就让它留在极乐城吧……”
卡车发动引擎轰鸣作响,因为小雨迟迟不上来,司机已经不打算等她了。
车辆开启,小雨也满脸泪水的转过头去,在纷飞的炮火中重新走向他们来时的那个旱井,长发随风飞扬。
白芷握紧了拳头,忽然对小雨的背影喊道:“白芷!”
“我叫白芷——”他想解释是哪三个字,可他又想到小雨根本不识字,一时哑口无言。
他学过很多东西,但没人教他,如何向一个接收不了信号的频道传递信息。
说了一半的话,戛然而止。江晗抬眼,见白芷挫败地合上了嘴,以为白芷把后文强咽下去了。他想起小雨刚询问姓名时那小心而明亮的神情,心中一动,而随即,他听见白芷的声音再次响起,像他第一次自我介绍那样:“白日的白,芷若的芷,白芷,你可以理解为一种药。”
即使接收不到,但心意应该被传达。
听见声音的小雨欣喜回头,追着行驶的车跑了几步,在越来越远的距离后,她笑着说:“我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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