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时候,路边一家驿站小旅馆来了两位投宿的客人。
开店的是个一脸肾虚的青年男人,他一向晚睡晚起,这会儿旅店还没打烊,灯光招来了两位古怪的投宿者。
为什么说他们古怪呢?因为外面明明没有下雨,两个人却浑身湿透,形容狼狈,仿佛才从河里捞起来。更别提其中一人是被另一人打横抱进来的,头埋进那人的怀里,毫无生气地垂着手,露出的那截胳膊白得像死人。
这宛如恐怖片的画面哪怕是放到白天都让人瘆得慌,何况现在是深更半夜。瘦弱的青年男人坐在柜台后打了个寒颤,既不敢拒绝来人的进入,也不敢上前询问搭话。
来人脚步极快,他个子高挑身材健美,快速穿过大厅,走近了露出容貌惊人的一张脸,却差点没让青年男人当场跪下来。
——现在但凡是个会上网的人,就没有不知道江晗的村网通用户。
这下可是比恐怖片更恐怖的事情了!青年瞬间从凳子上蹿起来哆哆嗦嗦站在原地,见对方浅碧色的眼睛看来,吓得立马低头移开了视线,抖着声音说:“空、空房间……都……是!钱……在柜台。”
一步,两步后,摄人的气场停留在身前。
青年咽了咽口水,默默祈祷这尊杀神拿了钱赶紧走赶紧走,却见对方放了一叠钱在柜台上,拿走了旁边的钥匙串,然后抱着人走向了空房间。
好半天,青年才回过神来,他看着柜台上的那叠钱,心想:这是叫我赶紧滚的意思吗?
江晗抱着昏迷不醒的白芷开门进了房间,两三步跨过木地板,将他放到了床上。
两人的衣服都还没干,虽没滴水却也还是冰凉透湿的。江晗想了想,抬手撕掉了白芷身上的湿衣服丢到地上,将他剥了个精光,然后拿过旁边干净的被子给他盖上了。
直到脱掉他衣服这会儿江晗才发现,白芷究竟是有多瘦,腰甚至一把就能掐住,肌肉也特别薄弱,身上的伤疤反倒不少。
平时吃那么多也不知道吃到哪里去了。江晗想着,给他盖好被子后也脱下了自己湿凉的外套,往浴室走去。
白芷呼吸微弱的躺在床上,面色平静,胸膛只有微微一点起伏。
高热之后,他的体温迅速降了下去,嘴唇白得毫无血色,若不是尚在呼吸,真和一具尸体没有两样。
五次轻轻的呼吸之后,白芷忽然动了动,接着呼吸骤然加重!
他似乎被什么噩梦所侵扰,不安地颤动着睫毛,紧闭着眼睛眉头紧锁,脸上闪过痛苦的神色,接着浑身开始颤抖起来。
他不安的蜷起身体,呼吸越发沉重,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额头和鼻尖都洇出了汗珠……
江晗刚走到浴室门口,正在解衬衫的扣子时,听见白芷陡然急促的呼吸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注入鲜血后的这一路白芷都毫无反应,维持着微弱的生命征象,气若游丝的呼吸着,这会儿突然反响剧烈,自然引起了他的高度警觉。
突然!白芷猛地睁开眼,眼中红光大盛,烧得看不清瞳孔。他“啊!”的一声大叫出来,同时身体往床沿一侧,眼看着就要滚下床去,被江晗接住。
“哇——”江晗刚接住白芷,他便张口呕出一口鲜血,接着他皱起眉哼了一声,又呕出第二口血液。
大量的鲜红血液掉到木地板上,汇聚一滩,又慢慢往外扩散……
白芷的口中全是鲜血,猩红的液体顺着他下巴的弧度不断地流淌下来,滑过皮肤时妖异非常,也触目惊心。
他像是完全没了个人意识,只有嘴里不成声的凄厉叫喊和眼中一片诡异的红光。
“咳咳咳……咳咳咳咳……”
白芷剧烈咳嗽着,全身骨头仿佛被粉碎、血肉被撕裂的痛苦让他难以承受,胡乱挥舞着四肢挣扎着,分不清自我与外界。
他翻手成爪,不由自主的抓扯着自己的身体,想要自残,但立即就被江晗抱住,强行压制下了。
双手被死死扣住,白芷动弹不得,无法挣扎,只能难耐地扭动着身体试图发泄疼痛。他脸色惨白,额头青筋暴起,痛叫出声,红眸闪动着,不停咳出血沫。
“啊——咳咳。”
“啊!”
喊出口的声音都变了调,满含着沉重的痛不欲生。
江晗当然知道这是种怎样的感受,因为他早已切身体会过一次。
那种每个细胞都被贯穿的剧痛实在非言语可以描述,所以那时候的实验基地,在这个足以让人完全丧失求生意志的初期阶段,就有许许多多的人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但白芷不能这样选。
他将狂躁的白芷压在床上,为了锁住他的双手和双腿不让他乱动,也弄得大汗淋漓。垂着头,江晗黑色的发梢耷拉在眼前,滴落一颗汗珠。
“你现在认输,你就完了。”
在江晗说完这句话后,已经完全丧失人类意志的白芷也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忽然力道极大地掀翻了江晗,将他反压在床上,张口便要咬断他的脖子!
江晗虽然反应极快地偏头避开了要害,但发狂的白芷根本不认人,直接咬上了江晗的颈部,毫不留情。
牙齿咬破皮肤刺入血肉,在白芷的唇边,温热的鲜血汩汩涌出,交融着他嘴角的血液,滑过江晗白皙的皮肤一同流淌到床上,晕出一朵红花。
江晗闷哼一声,屈膝往白芷柔软的腹部一顶,抓住白芷吃痛卸力的一瞬,闪电般出手锁着他的脖子将他重新按了下去!
被压住的白芷还想妄动,江晗都顾不上自己的伤口,摁住了白芷的背脊便释放微量电压。
电流通过两人紧贴的皮肤流窜到白芷体内,让他浑身一震,全身的麻痹不由让他被迫地卸下了力气。
而下一秒他的脑子仿佛被万剑齐插钉穿一般,疼到眼前都黑了下来。
痛苦的惨叫回荡在整个房间。
江晗听见这声惨叫,心也跟着抽了一下,他捏着白芷下巴用力扳过他的脸,用大拇指擦掉其上的血泪,看着那双空洞的红眸,强硬地说:“忍下来!”
“死是很容易的,但死亡不能结束一切。”
白芷嘴角挂着鲜血,没有焦距的眼神痛苦而茫然,他小口抽着气,恍若沉入了无尽的沼泽,不得脱身。
江晗低下头,鼻尖几乎都要挨上对方的鼻尖,目光如出鞘的宝刀,锋利又锐不可当的看着白芷的眼睛,似要把这把利刃插进他的眼里,一刀劈开其中迷雾。
而随着这把利刃一同劈来的,是他沉稳又沉重的反问:“白芷,人生在世,你还什么都没有做,你甘心吗?!”
“你现在尽可以不抵抗,被这种垃圾病毒吞噬,然后躺在这里僵硬腐败。我不会管你,也不会把你埋回岸阳市去!当年‘存火’计划为什么失败你不知道,你的亲人朋友没和你团聚,你甚至没有见过这个新世界真正的样子!你就要当逃兵了吗?像个弱者一样在这里哭命运不公,然后屈服?”
他问:“你平时那些旺盛的好奇心……都被狗吃了吗!”
“咳……”白芷咳嗽一声,睫毛颤动,像是有了些许反应。
他抬起手来,不知是无意识想要攻击,还是其他,被江晗一把握住,死死抓住。
……是有人抓住我了吗?
白芷断断续续的想,是还有人希望我活着吗?
“对,”恍惚间,他听见有人这么说,“我需要你活下去!”
无尽的痛苦中,白芷的手指骤然扣进被子里,绞紧了被子,攥到指节泛青发白,手背青筋毕现,绷到极致。
原来还有人啊。那我,会活下去,为你……
为说需要我的你。
当晚直到天快亮时,白芷才终于从煎熬中解脱出来,倒头沉沉睡去。
江晗也被他折磨地精疲力竭,整个晚上,没有一刻钟是放松休息了的。在白芷安静睡去后,他紧绷的神经一松,所有被情绪掩盖的困倦和一路奔波的疲惫都席卷而来,也伏在床上睡着了。
但他并没有睡得很好,因为他做了一个梦。
或许是因为白芷整晚哀嚎痛苦的样子唤醒了他多年前的记忆,梦里江晗又回到了那个阴森黑暗的地下实验室。
其实后来那个实验室早就被毁掉了,江晗也知道,他记忆里的那扇门其实并没有那么高大,只是他那时太年幼,太恐惧,觉得那里大概就是地狱。
因为记忆太深刻,他不用看也知道这扇门后的场景会是什么。
仿佛是在顺着他的想法,身边场景飞速变换。梦境反转,他无所行动,却已经站在了门内的房间——一个洁白干净到没有一件多余物品的空旷地方。
他似乎又回到了那具幼小的身体,浑身都疼,灵魂都似要被碾碎。
而站在高处的母亲,隔着一层反着白色冷光的玻璃璧,如同神明一般垂视着他。
高高在上的,垂视着痛不欲生的他。
美丽的碧色眼睛里掉下一颗泪珠,却说:“无论用什么方法,活下来,我才会放你出来。神明不会怜爱你,我也不会爱一个失败品。”
“你看这些人,”她抬起手指,指向场内,“他们死得多惨啊。”
江晗回头望去,见自己身后尸山人海,所有死去的人永不瞑目,血流成河。
然后旁边一扇门打开了,穿着隔离防护服的工作人员开着车进来,表情麻木地铲走了这堆尸体。
“而你,两年后的命运,会和他们一样吗?”他听见母亲冰凉地问。
曾经江晗以为,世界上所有的母亲都是这样的。自他能记事起,到十岁以前,他从没体会过什么温情,什么怜爱。
那时的他活在封闭的白房子里,一天之中几乎没有什么时间能见到母亲,即使两人相处,也只是相对无言。
所以江晗在后来回到江家,从书里了解到家人之间相处不应该这样时,理所当然地觉得,这大概是因为他的母亲根本不爱他吧。
毕竟全靠利益和计算维系的政治婚姻的确没什么爱可言。
可偏偏,这位从来美丽纤弱的冰冷母亲,在一个夜晚抓着他拼命逃跑时,在后来命不久矣时,哭得肝肠寸断,眼神痛彻心扉。
她终于摸上了自己儿子稚气未脱的脸颊,抚摸着和她一样美丽动人的浅碧色眼睛,慌张无措地说:“怎么办啊……我的宝贝,你还这么小……我怎么才能帮你,活下去呢?”
“我来不及了……我没办法了。”
江晗从没感受过这么汹涌的感情,两人这么多年如同陌生人一般的相处模式,让他觉得自己应该是不会动容的,可事实是,他的一颗心也跟着痛了起来。
身后追赶的声音已经很近了,他们逃不掉了。
母亲跪倒在地上,捂住腹部的伤口,用最后的力气伸手推开了他,“快跑!不要回头!你的自由——不在身后!”
……
穿行在纷乱的梦境里,江晗质量极差地睡了不到两个小时,就被白芷滚烫的体温闹醒了。
他睁眼的时候眼里还带着血丝,多年的起床气和梦境内容让他的脸色相当难看,沉得如同酝酿着雷暴雨的阴云。他抑制住想拆房子的情绪,伸手探了一下白芷额头的温度。
白芷又开始发高烧了。
天色已经大亮,没有阳光,秋日的清晨蒙着一层杳霭雾气,窗外的树上鸟鸣啾啾。
江晗从床上坐起来,摁了摁太阳穴,下床捡起地上的外套,拿出通讯器再次拨通了叶依晨的电话。
等待的时间仍然很久,江晗神色恹恹地捂住嘴打了个呵欠,取过一条干净的毛巾去浸了水,替不停流汗的白芷擦了擦脸。清洗之后,搭在了他额头上做不知道有没有用的物理降温,然后又坐回床上闭着眼小憩起来。
远在首都的叶依晨昨晚拿到白芷的资料后太兴奋,没忍住研究了整个晚上,一直到早上六点研究院召开会议,连觉都没睡就继续连轴转去开会。
才开完上半场会出来中场休息,就看到了江晗的电话。端着咖啡维持着孤高出世冷傲冰山的天才科学家形象走出休息室,悄悄跑到监控死角去接电话。
通话一接通,江晗的立体投影一出现,叶依晨就惊了,手一抖差点把咖啡泼出去。
立体投影里的江晗,双眼通红,头发乱,衣服也凌乱,坐在床上,身边还躺着个人!关键是那个人好像没穿衣服!叶依晨看江晗的眼神都不对了!
江晗有话直说:“他还在发烧。”
“嗯……没事,正常的,再观察三个小时。”叶依晨回答得非常敷衍,心不在焉,“应该只是夜里泡了水着凉了吧,要有问题早就该有问题了。”
江晗情绪不高,只应了一声,“嗯。”
四下无人,叶依晨暴露本质,八卦地搓搓手,斟酌开口:“江晗啊,你在外流浪多年真是越来越放荡不羁了,当年我们着装整齐找不到一丝差错的仪表模范呢?”突然语气从容地杀个措手不及,“诶对了你们睡了?”
江晗把头发拨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他没觉得哪里不对,正直地回答:“嗯,睡了。”没说不能睡觉啊。
叶依晨惊恐极了,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兄弟竟是个变态、禽兽!他铺垫已久就是为了这一刻的亢奋控诉:“哇他都这样了你还下得去手!你是人吗江晗!”
“……”
终于发现两人说的不是一个话题的江晗话都不想再跟他说,冷漠地挂断电话。他把通讯器丢到一边,心情不佳地扯掉自己皱巴巴的衣服,去浴室冲澡了。
睡梦中的白芷似被这阵动静吵醒,微微掀开一点眼皮,他卷了卷被子,又在昏沉中睡去。
眼中浓郁的红色已经褪去,睫毛下半阖的瞳色,又是醇美的酒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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