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日上午,军事委员会部院以上长官齐集珞珈山ZY会堂小会议室。作战长官指着挂图概述了敌我态势之后,宣布作战部署。他沉郁凝重的嗓音毫无表情地说:“……为了我部安全转进,阻敌西犯,确保武汉会战的顺利展开,依据D政军各方领导多次建议,决定于郑州以西实施黄河决口,着第一战区司令长官部负责实施……”
会上,朝野各D派军事代表无任何异议。
严格地说,程潜在第一战区司令长官部只不过是一个上传下达的中转站而已。程潜把最高军事委员会关于挖开黄河大堤的命令转达给前敌总司令李卫东和黄河水利委员会的行政长官朱庸、陈慰儒等,留下工兵上校参谋王果夫驻郑督办,连夜和晏勋甫率领长官部的幕僚们开拔洛阳。
李卫东的总司令部因归德的失守也由杞县撤到了郑州。他的心情非常不好,愤愤地说:“将士无能,只有拿黄河抗战了!”
他把挖堤的任务交给第20集团军具体实施。
第20集团军下辖第32、第39、第53军,总司令商震。
商震,号启予,有时也用“起予”,同时兼任第32军军长、河南省ZFZX、河防总司令。
李卫东来电话的时候,他刚吃过晚饭,正对着铺在桌上的地图剔牙齿。少将参谋长魏汝霖用手捂着语筒,喊:“李总请总座接电话。”
他将牙签丢在地图上,三脚并成两步,轻捷得像一个小伙子,接过话筒,满脸堆着美丽的笑容:“总座,有何旨谕?”
这位与蒋光头同年出生的中年将军,大约是华夏军队里最具华夏特色的人物了。他中等身材,五官清秀,神采面容因不同的场景而准确地衍变不同的颜色,常常是笑眯眯的。
辛亥GM时他年轻气盛,确也不乏一腔赤胆,困于生计时与战友买来一个烧饼,各食其半,互相推让,不忍下咽。时称海内豪杰,“陕西之于右任,烟台之商启予”。
他早年追随孙中山,转而投靠袁世凯,再而依附阎锡山,再后来,他成了蒋光头的股肱之臣。他为了与蒋套近乎,一改生于保定的河北籍贯,派其心腹浙人章不凡专程赴绍兴寻根,恢复其浙江绍兴祖籍。
他以他的善解人意备受蒋光头的器重,文官三任国民ZF省ZX,武职荣膺战区司令长官、驻外军事代表团四星上将团长。
商震可以轻慢程潜以至李宗仁,但不敢开罪于李卫东。他很清楚这位后起之秀在蒋心目中的地位。尽管他比李卫东年长十来岁,资历深许多,但在李卫东面前,他像个小辈晚生般地恭谨。
一串“是是是”之后,他放下话筒,抓起另一部机子的摇柄,脖子顿时坚强,五官顷刻肃整,嗓门也猛然威严:“接39军!”
第39军军长刘和鼎这才顿悟蒋光头视察黄河的用意,自然不敢怠慢。适长官部工兵专家王果夫已到,于是连夜召开会议,筹划部署,决定如下:一、于中牟县境内赵口处实施决口……二、军参谋长黄铎五少将、长官部上校参谋王果夫具体负责……三、动员农民搬迁……
商震在电话里听了刘和鼎的汇报,还是不大放心,第二天一早就带领参谋长魏汝霖等,驱车直抵赵口。
一下车,商震不觉猛地发怵,双臂抱在胸前。“怎么这么大的风呢?”他在心里暗自嘀咕,“天.怒人怨吗?”
风从东面吹来,扬起弥天黄沙,五步之外便一片模糊。灰蒙蒙的尘雾里,五六百人发出的锹镐声,脚步声,泼水声,扁担吱哑声……在呼啸的风暴中闪烁沉浮,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王果夫到底有经验。他看到士兵们挑在箢子里的沙土没走几步就被风吹空了,坑道边沿的沙土也被吹卷进坑道里,怎么也挖不完。便提议以水泼沙,将沙土固定下来。
商震稳住身子,被风暴推着朝前走去,直来到队伍跟前,他被士兵们一色的赤臂短裤所组成的劳动场面感动了,扬起手来,振臂一呼:
“弟兄们,猛劲干!现在宣布,给完成任务出色的施工部队奖赏1,000元!”
工地上静了一会,随即爆发一阵吼叫:
“嗬——1,000元!……”
商震并不吝啬,可这支部队运气不好,无缘享受。老天爷和他们作对。他们好容易在堤南挖出一条口来,并且挖开了黄河大堤,等吃过晚饭后天黑时再挖堤北,沟通河水——因为日军就在对岸,白天挖怕日军发现——谁知仅隔一个小时,南岸刚挖的口道被狂风卷来的沙土掩埋得只剩一线沟壑。等到把堤北挖通,引进河水,也只涓涓细流。
商震将决口后的水情上报李卫东及程潜,实际上是一个失败的消息。这个责任第一个承担者当然是刘和鼎。程潜、李卫东、商震的电报电话一个接一个,晓以军情,诉以大义,命令他继续施工,限期完成。蒋光头从武昌也亲自打来了电话,没有对刘和鼎这位并非嫡系却视为心腹的北伐战将往日的客套寒暄,语气极为严厉地嘱咐道:“刘军长啊!这次决口有关国家民族命运,没有小的牺牲,哪有大的成就啊?在这紧要关头,我们要切戒妇人之仁!我们必须打破一切顾虑,坚决地去干,克竟全功……”
刘和鼎知道事关大局,通完电话,特请商震派参谋长魏汝霖少将坐阵本军,总结经验教训。魏汝霖实地检查了一遍以后,写出结论上报商震:
一、黄河主堤……因为险段,堤内为多年堆集砖石,累年重修,用款甚巨,沿河居民称之为“金堤”。所以,口虽决开,但堤身坚固,难成大流。二、决口之宽度太小,在堤面不及十米,待掘至水面,不过宽一米,一经水冲涮,即自然塌陷阻塞。三、爆破对于土壤,效力甚微,因土壤爆去上空,仍落于原地,非将大部土壤移于远方不为功……
找出了原因,刘和鼎命令一个团继续加工扩展赵口的决口,另组织部队在赵口下游30米处,再挖一口,部队轮番作业,以期一鼓作气,两口河水冲出,崩溃中间这30米堤段。
商震怕兵力不够,命令驻防邙山的新8师移住郑州东北郊黄河边花园口附近的京水镇,并在司令部召见了新8师师长蒋在珍和他的随行参谋熊先煜,指示他派出一个团的兵力,协助赵口挖堤。
西边的天空浮着一块被风沙磨洗成白色的日头,赵口第二个新形成的口门河道里,几百名士兵散乱地坐着,茫然的神情和满身的灰土,使他们像刚出土的秦汉兵马俑。
刘和鼎带着他的幕僚们朝第二个缺口走来,以一种参加剪彩仪式的喜悦,指手画脚,顶着鸣叫的风沙,大声谈笑。
这群有如观光揽胜的将校军人之中,夹杂着两个老百姓,一个西装革履,一个穿一身灰布中山装。那位穿中山装的显得有些猥琐寒伧。但从他一种旁观者的落落寡合的冷漠情态中,可以看出此人的质朴与梗介,稳重与深沉。
他叫苏冠军,河南修防处一段总段长。他以这一段黄河大堤为人生的阶梯和舞台,登上了事业的巅峰,表演着华夏知识分子千篇一律的角色。如果说有所不同的话,便是他把这场悲剧推向了他的妻子儿女也不能容忍的地步。
他对这一段黄河太熟悉了,他与黄河的渊源太深了。黄铎五指挥部队开工之后,他受命前来作技术指导。看到部队在这里挖堤,蚁拥蜂动,隳突叫嚣,他的胸中不觉一阵隐隐作痛。他觉得他与黄河似乎是血肉连体一般,纠葛着千万根神经。然而,旋即又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快意,似一个袖手打盹的老汉,体会小偷万分紧张地掏自己的空荷包。他知道,这地方是挖不出水来的。但他还是忍不住地走向前去,对具体负责施工的刘团长用权威的口气说:“这里挖不出水来的!不要在这里挖!”
引水渠已挖出两三尺深,堤外的水声奔吼如雷,怎么会没有水呢?刘团长根本瞧不起这个穷儒模样的老百姓,理都不理,就觉得不大吉利,冲部队驱鬼似地发起吼:“弟兄们,加把劲干!商总司令要来看望大家啦!”
“嗬——”部队也一起呐喊。
苏冠军自觉没趣,冷冷一笑,红了脸默然离开,再也不置一词。
……又失败了。
望着干燥的口门,徐徐退去的流水,悄悄凸现的白沙,刘和鼎与他的幕僚们,以及站在河滩上的官兵们,伸长着脖子,静无声息,怅惘与绝望的神态,像亡命在孤岛上的残兵败将,眼看自己的舰船在一寸寸沉没。刘和鼎木然许久,长叹了一口气。这位从小由书香闺秀的母亲辅导读书、极有涵养的晚清提督之后,竟粗野地大骂一声:“CAO……”
黄河,你他娘的太神秘了。
刚才,汹涌澎湃的黄水拍击着河岸。已经挖开了河堤的士兵们向最后的几寸泥土几块石头进攻了。河面比缺口的底部高出两三米。一旦挖开,其洪水猛兽将以30米宽的正面狂奔而出。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东北风忽然换成了东南风。风向,使黄河主流顷刻北移。这便是黄河特有的水文景观。
东南风悠悠吹来,越吹越大,与奔涌而来的水头浪花相抵牾。渐渐地,水浪像顶不住风暴的羊群,哗哗地退了回去,绕道而行。“三十年的河东,三十年的河西。”黄河告诉了人们这句蕴藏着深刻哲理的名言。如果说大自然是人类启蒙的教科书,黄河则是最恢宏渊博的鸿篇巨著,人们从这里得到的知识和智慧,只不过是它的几滴泡沫罢了。
曾经冲涮着南岸的河水骤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口门前的沙滩突兀出现,照片显影般地凸了出来。长腿的水虫在沙滩上匆忙地奔走,一群无名的小鸟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石子般地撒落在沙滩上,叽叽喳喳,似乎宣泄着一种重归故里的兴奋。
赵口的施工指挥部里,炽白的汽灯下,坐着从工地回来的那一群将校,人们屏声静气,似在被威严的上司斥责。不错,刘和鼎抱着话筒,正被商震不紧不慢地数落着。商震在讲什么,大家听不清,因汽灯的声音太大,也用不着听清,从刘军长惶恐的神色,已看出这次掘堤失败已被层峰所不能容忍。商震当然不会凭老资格训斥刘和鼎。刘和鼎唯唯喏喏着,似铸成了大错。
那头没有声音了。刘和鼎放下话筒,喘了口气,向他的座位走过来。将校们同时站立。静穆之中,他双手扶着桌沿,以一种警告的口气一点一点地说:“诸位,开封已被敌人攻破……”
“叭啦”一声,不知谁的板凳倒了。
开封守军为商震嫡系第32军第141师,师长唐永良。唐永良,龙眉虎眼五大三粗的青年将军,从1925年以贴身参谋跟随商震南征北战,深受商的器重,才过而立之年,便当此重任。这次李卫东围攻土肥原功亏一篑饮恨西移,把掘黄河阻敌的任务交给商震的时候,商震不敢有半点的侥幸。徐州会战时,他的第139师受李宗仁节制,他暗示师长黄光华注意保存实力,惹怒李、白,严令重惩。黄光华吓得嚎啕大哭。商震出面上下左右斡旋,几拨拉就糊弄过去了。对李卫东是不行的。商震令唐永良务必固守开封,哪怕战至一兵一卒,没有他的命令,决不准后退一步。
开封战斗最激烈的是东门、北门和车站。6月5日从早晨8时激战到晚上9时,唐永良指挥他的第141师依靠坚固高耸的城墙,顽强地挫败了日军一次一次排山倒海的冲击。华夏军队官兵尸体覆盖在城垛上,从墙上淌下来的鲜血如紫色的流苏。141师眼看不支,商震命令第142师在师长傅立平的率领下投入战斗,并严令路过中牟撤退的第12军第20师返回开封支援。
土肥原调集三个炮兵联队,向开封城内和北门狂轰滥炸。北门夷为焦土。日军以坦克开路,冲进了开封城……
大家面面相觑,毫无良策。
“看来,只有倾主力加宽第一个缺口。”刘和鼎摇摇头惨淡地一笑,无可奈何地说,“情况不是一般的严重啊!”
一夜过后,水流依然故我。一个团的兵力折腾了整整一晚上,决口且宽且深了许多,但流水总是那么温和恬静,作农田浇灌倒差强人意,挡十万刀兵,则只能欺负蚂蚁。工兵专家王果夫将实情电报程潜,程再报蒋光头,说“如继续涨水,必然大有希望……”
“希望”,多是政治家的用语,所以总是遥远得渺茫而近似骗局。
然而,那个穿青布中山装的人终于沉不住气了。苏冠军,犹如内奸一般地出卖了黄河……
6月4日黎明。天际刚露出一抹淡淡的微明,青白色的曙光和蒙蒙的晨雾笼罩着长长的黄河大堤。郑州以东中牟县赵口清晨的宁静却被一阵铁锹、镐头的砍挖声和夹杂其间的一片吆喝、咒骂声敲碎。国民D第20集团军56师汤邦桢旅2个团5000多人堤上坝下地忙活开来。
中午时分,56师师长刘尚志有些急眼了。前一天到商震的司令部受领任务时,他拍着胸脯向商震保证,这么点儿事我一旅有几个时辰就能完工,请总司令把心放在肚子里。可今天一上阵,他这个对水利一窍不通的门外汉傻眼了。
官兵们知道这活儿上面催得紧,干起来不敢懈怠。再说一听说淹日本人,谁不玩命。战场上不是小鬼子的对手,担土挖沙这些庄稼人出身的年轻人可不怵。可赵口这一带土质差,多是流沙。好像是专跟这些兵过不去似的,随挖随塌,这坑道死活挖不成。有几个好容易成那么个形了,再动两下呼啦啦又塌了下来,连人带家伙埋在里面,又是一通忙着救人,半天转眼过去了,工程毫无进展。
刘尚志急得直跺脚,汤邦桢更是破口大骂,可谁也拿这山一样的沙土堆无奈。
下午,师工兵营也投入了。午夜前,好赖终于扒开两道口子,可水没冲多远,掘口又被冲塌的泥沙填满,干瞪眼就是不见水再流了。
第一天掘口失败。
午夜,蒋光头在武汉还没睡,等着掘堤放水的消息。当闻知掘口失败的消息时,急得他在屋里来回走动,坐卧不宁。日本人已*近开封,顶到平汉线大门口了,可掘堤到现在还稀里糊涂地连个眉目都没有,这怎不能让他一阵阵急火攻心。为堵住日本人,他当即指示程潜:1.守卫开封的部队要加强,开封守得越久越好。多守一天就多一分成功的把握;2.令商震继续催督部队,并悬赏千元限日完工。
见蒋光头、程潜催得急,6月5日天一亮,商震也亲赴赵口掘堤现场。这一日56师干得更卖命,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能用的家伙都用上了。成堆的炸药被抬上了堤坝。成箱的地雷被埋在了沙土中。可一声声巨响并没带来什么惊人的效果,大堤仍像个倔强的老人傲立在那里,护卫着黄河。
至6月6日夜,赵口掘堤还是没能成功。刘尚志垂头丧气地被商震大骂了一通。也怪他牛皮吹得早了点。
入夜,武汉蒋光头的电话直接拨到了商震的司令部。几天来,蒋光头每天必有两三个电话打来,催问掘堤进展情况。焦灼的询问,严厉的斥责,使商震明白委员长比他更急,弄得他日夜未敢合眼亲自催督、检查,可他在流沙面前也像是碰上了软钉子,有劲使不上。任蒋光头万般心焦,他也毫无办法。
今天又是这样,当蒋光头得知掘堤又失败后,忍不住大声斥责起来。电话里一阵嗡嗡声,杂着蒋光头尖厉的奉化口音,搅得他一阵阵心惊肉跳。
“商总司令,掘口屡屡失败,是何道理?须知此次掘口事关国家、民族命运,没有小的牺牲,哪有大的成就。你是GM军人,在这紧要关头,切戒妇人之仁。必须打破一切顾虑,坚决去干,克竟全功。”
商震满腹委屈。听起来,蒋光头似乎在怀疑他怕担责任而在暗里顶着。放下电话,他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几天没睡了,他的头涨得老大,嗡嗡作响,眼皮也像是坠了铅似的,沉重的抬不起来。但他没法休息,在蒋光头的斥骂声中他是睡不着觉的。
再说土肥原师团,自5月底在兰封被解围,经大量人员、装备的整补后,就像一只曾被打伤的恶狼,缓过劲来,怀着一股深切的复仇感疯狂地反扑过来。此时他比往日似乎又凶悍了十倍。
6月6日,14师团先下开封,当晚便向中牟转进。次日再克中牟,郑州已是遥遥在望。
蒋光头大惊失色。
程潜大叫不好。
天无绝人之路。就在商震焦头烂额,一筹莫展之际,驻兵花园口京水镇的新8师师长蒋在珍毛遂自荐,走进了商震的司令部。
蒋在珍自率新8军进驻京水镇后,在花园口一带构筑了不少工事,对那一带情况颇了解。当得知整个战区,甚至武汉的委员长都被掘堤的事惊动了,便认为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良机,斗着胆子向商震提出了一个新的方案:将掘堤工程放在花园口,由新8师承担,设法从大堤斜面爆破,凿穿大堤。
商震病急乱投医,无奈之际也顾不得他的话是真是假,便上报了战区。
程潜闻报,立即招来了郑州的水利专家十多人,论证结果:行。程潜毫不怠慢,急报武汉委员长核准。
武汉,蒋光头收到电报,就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立即签发了命令。临了,还专门加上两句:着新8师即刻开工,悬赏银洋2000元,尽早掘堤放水。
蒋光头这时又把希望压在了蒋在珍身上。
6月7日夜,月明星疏,花园口关帝庙西侧数百米处,马嘶人叫,火把林立。蒋在珍踌躇满志地上阵了。可没多久,干活的喧沸声就变成了一片激烈的冲突、咒骂。
原来,新8师的一个团长为加快进度,抢下头功,从附近征来了几百名民工。可民工一发现原来国.军要掘堤放水,立刻炸了窝。常言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些农民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每一块土坷垃上都留下过祖辈的血汗和泪水。如今让他们放水冲掉祖辈多少代人创下的基业,那他们能不急眼。一时间,老者扔下手中的工具,又是哭闹,又是央求,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则与当兵的争吵,脾气急躁的甚至与前来制止的宪兵推搡起来,工地乱成一片。
恰巧蒋在珍来到这里。一见这情形,对着前来报告的团长就是一巴掌,怒骂道:“他.妈.的,什么时候还在这里穷折腾,误了工期你兜得起吗?”
宪兵见状大叫住手,可呼喊声淹没在愤怒的斥骂声中。见大堤上百来名民工在砸着已挖成的坑洞,蒋在珍火气更大了,冲着身边的宪兵吼道:“眼都瞎了,那帮混蛋破坏国防施工,该当何罪?”
宪兵会意,提起手中的冲锋枪照准大堤上的人群一阵猛扫。几支黑森森的枪口喷着火舌,堤上的民工像是被割倒的麦子,一片片倒下,咕噜噜顺着斜坡滚了下来。这时整个工地突然安静下来,人们呆呆地望着这突然发生的一幕。
蒋在珍急着要放水,也怕把事情闹大,转身把负责的旅长叫到一边,斥责道:“你怎么也这么糊涂,这种事也能把民工拉来?!误了事你掉脑袋我也得陪着。现在连委员长都惊动了,到时完不了工咱们怎么交差。”
旅长垂头听着,没敢吱声。
“你现在回去把民工遣散回家,死伤的人给补点儿钱,另外你们旅再抽出一个团担任警戒,方圆十里不准老百姓进来。”
蒋在珍顿了顿,补充道:“从现在这个团里抽出800名精壮士兵,编成突击组,轮番上,一定要快。我把师工兵营也拨给你们,一定要按时完工,再不能出半点儿差错。”
“放心吧,师座,决不会再出岔子。”
旅长敬了个礼,转身走了。
8日,工程进度加快了不少。尤其是炸药爆破,在花园口坚硬的大坝上更见效果。一声声巨响,卷起冲天的烟尘,漫长的大堤像被啃出一个巨大的缺口,新8师工兵营更不含糊,跑上大堤内坡,又挖又凿,装炸药炸。里外几层人,一个波次累垮了,一声吆喝:换人。另一波次身强力壮的士兵又冲上去。缺口在不断扩大着,降低着……
9日凌晨,掘口基本成形。蒋在珍一面急不可耐地向商震、程潜报捷。一面请求战区调几门平射炮。他要万无一失,利利索索地在商震、程潜,也在蒋光头面前露好这一手。
上午8时,随着最后几十捆炸药惊天动地的巨响,高出地平面,像是悬挂在空中的黄河水终于越过掘口,缓缓地溢流出来。蒋在珍眼巴巴地盯着缺口,心里急得恨不能整个堤内的河水都能奔涌出来。
近午,从战区调来的四门平射炮运到。蒋在珍急令支起大炮,猛轰掘口。炮兵顾不得喘口气,架炮平射,一气就是60多发,缺口一下被打宽了六七米。顿时,黄河像是一条被激怒的巨龙,翻滚着,咆哮着从缺口奔涌而出,巨大的撞击力拍打着堤岸,使掘口两侧的泥沙土块像是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不住地向两侧坍塌、崩溃开来。冲口越来越大,水流越来越急。
第二天,天公震怒,电闪雷鸣。一整天,中原大地暴雨倾盆,如瀑布飞泻,百里内外,一片烟波。黄河水像是被关在宝瓶里数万年的妖魔,一被放出来,则更加凶猛异常,难以控制。中原百里,河道涨满,水势连天。狂风呼啸不已,浊浪铺天盖地。丈余高的溢洪浪头,更像一头无情的野兽,吞人冲屋,荡村毁寨,无所顾忌地肆虐着,发着*威,巨大的轰鸣声数里可闻。
黄河掘口转眼使中原千里沃野化作人间地狱。从中牟经安徽涡河直至江苏洪泽湖数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成千上万的平民百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哭声震天盈野,卒不忍闻。洪水过后,田地成了黄汤,房屋村寨没了踪影。污浊的黄汤上,到处漂浮着家具什物和泡得胀鼓鼓的死尸。一片片露出水面的高地上,挤满了面黄肌瘦、死里逃生的难民。豫、皖、苏三省呻吟着、哭泣着,诅咒这空前的人间浩劫。据事后统计,黄河掘口使豫、皖、苏三省44个县5.4万平方公里土地陆沉水底,淹死民众8.9万,1200万民众流离失所,沦为难民。
蒋在珍却没看见这许多。10日正午,他冒着倾盆大雨,兴冲冲地奔向商震的司令部。这样恶劣的天气也没有扫去他那股志得意满的神气劲。可商震却与他不同。几天来,他一面在矛盾的心境中苦苦挣扎着,不停地回着蒋光头、程潜一天数次的催问,一面还要昧着心催督花园口的蒋在珍,早已烦躁至极,心力交瘁。今日掘堤大功告成,他却没感到有多少兴奋,只是感到疲惫,累得话也懒得说。千秋功过,看来只能留给后人评说,他还能说些什么呢?他太累了,当蒋在珍眉飞色舞地向他邀功报捷,吹嘘着掘堤的前前后后时,他却躺在木椅上沉沉睡去。蒋在珍见状,火热的兴头像是被兜头泼了盆冷水,凉到心底。他慢慢从屋里退出,没好气地对司机说道:“开车,回师部。”
车冲进雨中,向京水镇驰去。蒋在珍嘴里低低地骂了声:“妈的!”
司机一愣,扭过头来。蒋在珍瞪了司机一眼,吼道:“看什么,快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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