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将尽,安若向大家呈上了一道野菜羹、一盘芹菜、一碗稀米汤。
基本上都是菅原道真不喜欢的菜。
他尝试着吃了一筷子第一次见的野菜羹,那味道……幸好眼睛上覆有白绫,让他不至于太过失礼。
菅原道真最终只喝了一碗米汤润润喉咙。
藤原文和倒是吃的津津有味,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公子风流。
期待已久的黑暗终于到来。
夜里浓雾四起,安若从柜子里翻出来的蜡烛也照不亮周身五尺。
菅原道真与藤原文和站在房顶,衣袖无风自动。
“那是……”
菅原道真一手勾开眼上白绫,露出一双璀璨的蓝色眼睛来。
六眼看破重重迷雾,直达苍穹,而在这村庄顶部,一团狰狞的黑色肉球裹挟着一只硕大眼珠高挂于天空之上,从中射出数道锁链密密麻麻封锁四方,以这些锁链为依凭,数团白光沿其飘忽直上,与邪眼相融合。
菅原道真冷哼,一下直飞数十丈高,与那邪眼相对。
菅原道真变换手势,成掌状一上一下微微合拢。
四方空气倏然间凝滞不动,紧接着从八方裂变出道道蓝紫色的闪电状裂纹,如蛟龙腾飞闯入菅原道真的双掌间,一收一推,猎猎狂风震乱了长袖,一瞬之间,这漫漫长夜被蓝紫色的光芒吞没。
八方雷动。
余威散去,现出一道身穿绣忍冬纹紫色直服的身影。
男子微微眯起长而狭的眼睛,腰系金鱼袋,衣嵌镂金纹,诉说着此人非富即贵的身份,他嘴角洋溢出浅浅微笑,令人如临浮世一绘,名门公子,一身风雅。
“看来就是你了。”
菅原道真的指尖飘落长长的白绫,三千白发与一身白袍随风势灌成一道长线,他瞬息间拉近了与男子的距离,一掌打出——
墨蓝色的咒力聚成一点、瞬间爆裂,巨大的冲击力引得那人吐出一口铁锈斑斑的鲜血。
却见那人神色不动,脚下步步生风,踩着诡秘的步伐一步一步将菅原道真引开。
“道真!”
藤原文和刚要赶去助阵,却被凌空劈来一道又快又狠的剑芒阻隔。
他险之又险的躲过,转身看去。
长长的田间小路上,走来一道身罩黑色斗篷的人影。
那黑色人影手握一把奇形长剑,血槽极长,能在最大程度上赋予敌人最惨烈的伤痛。
他发原漆黑。
现发已苍老。
他脸本如玉。
现白玉已碎。
他的脸上刻着又深又重的黑线,裂成数道方块割开本完整的皮肤,从这黑线里又晕染出层层黑色的阴影,仿佛血液从这里流出、染遍全身。
就好像、这些血肉都曾被人一刀刀割开,又被人一块块重组。
而那人的眼睛,只有化不开的孤寂与悲怆。
这悲怆深邃入骨。
这悲怆已刺穿他的心房。
藤原文和原本紧握的手在发抖。
他不可置信的望着那人,轻轻道:“西村……大人?”
一阵低低的、似自远古洞穴里传来的笑声自喉咙间响起,沙哑破碎的声音似沙粒碾过荒芜的原野。
“好久不见,藤原大人。”
西村野太郎是藤原文和的至交好友。
两人只共事过三个月。
但朋友相交,肝胆相照,往往只需一面。
他们何其相投,又何其欣赏。
因为是平民出身,自幼看遍民间疾苦,西村野太郎发誓要为百姓挣得一个朗朗乾坤,他中正清廉、秉公行事,深受百姓爱戴。
藤原文和至今仍然铭记与西村野太郎深夜畅谈心中抱负,为国为民,为太平事。
在这诺大的平安京里,到处是争权夺利、尔虞我诈,独这两人满腔热血、期待着浇沃这遍地田野。
最后一次见面,他被调出京城去做一方父母官。
却不曾想,这一别,竟成永别。
刹那间,往事幕幕涌上心头,一个念头不自觉升起,却让他心神一凉。
藤原文和艰涩道:“这一切……都是你做的?”
“你说哪件?”西村野太郎冷笑,“是山下家的三具尸体、奈良县监狱里的满室鲜血、还是现如今这流萤村的一百六十八条人命?”
他断然道:“都是。”
“这罪孽,由我亲手铸下。”
“……为什么?”
“为什么?”西村野太郎大笑出声,这笑声无尽苍凉。
他伸出手,手上满布血痕。
他指着自己这张拼接起来的脸,一字一句道:“你看清楚了,我现在还是人吗?”
藤原文和悚然。
眼前的人,早已成了由无穷怨恨构筑而成的咒灵。
西村野太郎道:“这一切都要感谢早良亲王的神通,我才能从地狱里爬出来,给那些人渣施以审判。”
他狠揪住自己满头苍白的发,仿佛在尽力克制着什么。
“既然这世道如此不公,我便重构一个崭新的秩序!到那时,所有人都能安居乐业,再也不会有压迫,文和!你难道不懂?”
藤原文和颤抖着敛下双眼。
“西村,你错了,不公本就是世间的常态,任何时候都无法弭平,我们只能谨守秩序,量力而行。”
“这就是你这几年活出的人生之道?我以为,像你这样的人,不会如此堕落,看来,是我错了。”
西村野太郎右手握剑,剑锋直指对面之人的眉心。
“战罢。”
霎时,飞沙走石,风起云涌。
错乱的身影快成一道道缭乱的残影,或轻或重、或有或无的脚步声交织成一阙激烈的乐章,四方上下,无处不是他,剑掌相接,处处不是他。
而藤原文和沉着以对,无论是哪一方的拳掌都被他侧身挡过,步法稳重,看似滞缓,却又在恰到好处的时机提步转身。
他于四方围攻中翩翩起舞,又在一波接一波的攻势里游刃有余,如墨长发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圆弧,衣袂翩飞间,两双截然不同的眼睛在这凌厉的决斗场中相撞。
下一瞬,一道激昂的裂风声形成气浪层层震开,远及一里外的长恨河也震起层层波澜。
快如闪电的身影在藤原文和凌厉的剑法下渐渐散去,却见西村野太郎不慌不忙的后退两步,脚步腾挪间迈出奇诡的韵律,一个无形阵法在真气游走间渐渐成型。
幻影、幻影,四条人影的手臂如游鱼般上下舞动翻转,数道真气自全身上下爆裂而出!
这堪比自杀的一招够狠、够绝、够奇,在这如风如雾又如电如雨密密麻麻又招招狠戾的攻击中,没有人能担保自己全身而退。
阵法中的人仿若瓮中之鳖,上下左右都是惊风骤雨般的攻击,若不能顶着攻势强行冲出,就只能被一道紧接一道的气劲洞穿整个身躯。
这令人眩目的攻势已经绞碎了藤原文和手边的衣袍,顷刻间撕裂成一片片破布、随风飘散。
这黑色的布料在疾风骤雨中翻飞成一只只黑色的蝴蝶,而生命是否也如这般脆弱而美好?
而这样的攻击很快也要落在藤原文和的□□上。
到时候。这具身体就会像一个灌满水的气球被数根密密麻麻的小针戳出无数的洞口,自这无数的血口中喷涌而出的鲜血必然如注,半空中划过的血弧仿佛天上高悬的绮丽弯月,凄艳绝美。
这血气上涌,直冲天灵,西村野太郎的双眼已然通红。
他为这幻想的一幕感到兴奋。
而藤原文和只足尖一点。
脚掌反蹬地面,身体犹如轻飘飘的羽毛向上飞起,他低眉敛目,不躲不避,只是缓缓地伸出右手。
掌心向外,手指下垂,结施愿印。
他足下生莲。
莲花一片片被这狂啸的风吹落,继而徜徉于狂风之中,渐渐纠缠成密不可分的一体。
风越吹越缓,缓成阳春三月最柔美的一道多情的春风,春风里夹杂着花香,花香里透露出喜悦。
层层的攻势也成冰雪消融,原本足以切金断玉的气劲环绕周身,化作无害的柔光漫溢于空中。
这让人不由得长舒一口气。
此时。
一张脸。
一张本隐于浓雾中的男人的脸。
此刻显现。
寒风掠过,让整个世界一下从温暖的春华坠入数九寒冬,风霜席卷了整座庭院,天地失色。
一个苍白的世界在世人眼前展现,这是一种石灰岩的苍白,一种生与死的苍白。
一片冰蓝色的光刺穿整个虚无与寂静,如月神在九天之上投下悲悯一眼,无尽瑰丽、无限遐想。
剑啸九天,如凤初鸣,清越的剑声割裂人的耳膜,撕扯风流动的空隙。
这已不是凡人所能使出的一剑。
传说极北的荒原上有一个雪人,他被冰封了整整十二年,大雪掩埋了他的身躯,只露出一个结冰的白玉冠。
静默到了极致,只余呼啸的风雪在这满目苍白中叱咤,这里已经白成了一片死寂。
但就是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还有滚烫的河水在沸腾,于是一切就有了生机。
这河水炙热到能对抗天地神灵、自然伟力。
这河水流在细小的河道里,昼夜不停的奔波着、肃穆的流淌着、日复一日的挣扎着。
这河水呈血红色。
这河水流淌在一个人脆弱的血管里。
这人是谁
他是一个疯子。
为什么他成了一个疯子?
因为他是一个剑客。
剑客的生命,就寄托于这三尺青锋之上。
他的情比梅更艳,他的心比雪更诚。
谁说剑客无心?他的心比任何人都更纯洁凄艳!
这柄长剑挽出的剑芒是如此绚烂,它凝结了一个痴狂的人数十年的爱与沧桑,它是一个剑客的生命所能开出的最凄艳的花。
藤原文和的眼眸也为这至诚至爱的剑法而生惆怅。
任何人都不愿意去面对这样的剑法。
任何人都难以忘怀这样的剑法。
人都说藤原文和的剑法乃天地所成,是林间的风,天上的月。
然顾大局而舍小我,慈悲到了极致,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无情。
西村野太郎的身体在破碎,他本就是一个被好不容易缝起的破布娃娃,此刻原先的缝痕已道道裂开,浓重的鲜血流遍全身,森森白骨已刺破血皮。
藤原文和合上双眼。
就仿佛不愿面对、伤及这颗赤诚的心。
他双手轻轻合十。
宛如凤凰的脖颈被人一把掐住,这剑刃化作的凤凰怒不可遏的尖叫着、撕咬着。
血从藤原文和的耳蜗里、眼眶边流出,但合十的双手始终稳如泰山,问道的心始终坚定不移,于是再大的风浪也被平息,再苍白的画面也被重新涂抹。
所有的悲伤、所有的痛楚,都被包容在这慈悲的双掌间。
佛悲悯。
佛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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