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亘眼前的浩瀚烟波已经消失不见,触目惟有玉烛殿华丽冰冷的鲛绡帐,他深深喘|息着,背心冷汗如滴。
“陛下?陛下?”
燕寝外又传来冯整小声而谨慎的呼唤,他坐在御床上,终回过神。
原来是梦么……
他久久地怅然若失。
可若是梦,她是不是真的已经……
桓羡喉头一哽,眼底泛起几许涩意。面上却什么神情也没有,声音冷静得有如经年不化的雪:“冯整,上回我叫你扔掉的那盆栀子花,在哪?”
他问的是少年时薛稚送他的那盆栀子花。
薛稚少不更事时,不知被哪个宫人教的,以为那栀子便是她的本体,要好好养护着才能活。后来,就将那盆花交给了他,让他好好养着“她”。
上回,他想起这盆栀子来,便叫冯整端去扔了。眼下忆起此事,心间却生出些许妄想,妄想若是这盆花还活着,是不是也就代表着她还活着?
他想他真是疯了,竟会相信这些胡言乱语。
但他还是不愿相信她就这么死了,死在长江里,死在冰冷的江水里……以死来逃离他……
方才梦境间的哭声似再一次回响在耳边,他回过神,再一次问久没有回应的冯整:“你扔了?”
话中已有些许不虞。
这话答是与否都是错。冯整在心里叫苦,应道:“当日陛下虽叫老奴扔掉,但老奴不敢有损公主仙体,悄悄供奉了起来。陛下是要看花吗?”
竟是没扔。
他心头微松,也未计较属下的悖逆,淡淡应了一声:“去寻来吧。”
两刻钟后,冯整的小徒弟取回了那盆藏在废弃宫殿的栀子。
山栀被养护得很好,花期已过,枝叶青如翡翠,在灯烛下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清香。
桓羡看了那盆栀子许久,手指抚过栀子柔嫩的叶片,心底那股痛楚才稍稍减轻了些。他问冯整:“梁王那边,还是没有消息?”
他问的是派人前去长江打捞二人遗体与船只遗骸的事。
冯整战战兢兢地应:“那日暴雨,长江水面暴涨,的确有些不好找。梁王已经增派人手往下游打捞去了。”
此次乐安公主的消失极有可能是与卫国公世子相约私奔,不慎落入江中。既是家事,便不好公之于朝堂。因而梁王身为唯一在京的成年宗王,被委以重任,负责彻查此事。
天子的命令则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尽管生还的几率极其渺茫。
“去把他叫来吧。”桓羡道。
这大半夜的,梁王指不定还睡在哪个姬妾的床上呢。冯整暗暗腹诽。
正犹豫间,天子已取过外袍套在了身上,眉宇如泛冷月,“摆驾,去漱玉宫。”
漱玉宫。
殿外夜色已深,殿内灯火通明,芳枝带领着一众宫人侍卫跪在庭下。
天子深夜来访,宫人们被打了个猝不及防,迎驾时进退失据,颠倒衣裳。
所幸天子并未说什么,只淡淡睨了眼木蓝脸上还未消下去的哭肿的两个眼圈,抬步走了进去。
青黛一颗心在胸腔里狂跳,扶着木蓝,跟在了后面。
她不知天子何故来此。
自那日公主消失后天子便不曾来此了,她听说当日陛下患病,可次日又去上朝了,一切如常,便料想公主的“死”对他影响有限。
可眼下又为什么要来呢。
阖宫都在传公主因私奔而掉在了长江里,她却是不信的。公主要的是逃离陛下过自由的生活,可不是白白交付自己的生命。
桓羡没让她们跟随,而是进到了内殿里,等着梁王。
因了从前刻意的布置,这座寝宫与他少年时也无什么两样。以至于他仅仅只是坐了一晌,便总能瞧见从前的桩桩幕幕。
是书案前,她被他抱在怀中坐于腿上、被他握着手一笔一划地写她名字;
是琴案边,她从他身后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蒙住他眼睛,然后故意怪腔怪调地让他猜是谁。
又是他被桓陵拦住的那次,他虽打赢了对方,却也被他的几个侍卫揍得鼻青脸肿。是她气呼呼地冲上来将那些人赶跑,又心疼地替他吹伤口,说:“栀栀给你吹吹就不疼了……”
眸中渐渐染上风露,他看着幻影褪去后空空如也的书案,忽而没来由地想到,她那么喜欢谢兰卿,若真是谢兰卿陪她一起死在了长江里,她也不至于走得太孤单。
——
桓羡在宫中枯坐了一会儿,伏胤便将梁王桓翰带到了。跑了这一路,他睡意还不曾醒,冠服东倒西歪地套在身上,打着呵欠抱怨:“皇兄您这是做什么……玉腰奴还在等我呢……”
他是教坊司枕月楼的常客,京中知名的风流纨绔。伏胤前去拿人时,他还醉倒在花魁师莲央的房中。
桓羡冷冷掠他。
桓翰装纨绔的本领是越来越娴熟了。
却也懒得拆穿,径直问:“朕交给你的差事办得如何了?”
大半夜的把他叫醒竟为了这事。梁王一阵腹诽。面上却叫苦不迭:“皇兄您也不是不知道,长江那样宽阔,掉个人下去就跟落了根针似的!这一时半会儿臣弟哪能捞起来!”
“宫中可查出什么没有?是谁带她出去的?为何就那么巧,刚好有个墙洞没能补上?各个城门水门也没有查出什么端倪吗?”桓羡问。
他总觉得渔民所见未必非真。若她还活着,那便是一出障眼法,必定是从别的地方逃走,也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一连串的问题如箭矢一般,迫得梁王几乎透不过气,他倒是查出了些事情,可太快说出来不是自个儿找死吗?何况还会得罪这背后之人。
因而他只能打哈哈:“皇兄真是高看臣弟了,臣弟就会两样事,喝酒,玩女人。我哪会儿查案啊。”
又劝他:“既然乐安妹妹走了,皇兄虽然伤心,可也要节哀顺变呐。大典将近,我那如花似玉的嫂子还等着您和她洞房呢,要是病倒了可怎么好。”
——总这样大晚上的不睡觉来消遣他,不生病怎么可能。
桓羡冷笑:“尸位素餐,你不自省,话倒还挺多。”
“滚吧。”他大发慈悲地道。
帝王俊美的脸上难掩厌恶,桓翰喜笑颜开,麻利地行了礼出去。
桓羡却是越想越气。
“乐安如今生死不明,身为兄长,他居然还能睡得着觉!”
“去。”他叫住伏胤,“当着梁王的面,把他那个相好的抓来,告诉梁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把乐安找回来,朕就杀了那女子!”
一个时辰后,对此事毫不知情的师莲央便被带入宫中,关进了御史台的客室。
梁王得知后,也唯有苦笑。不得已发奋起来,顶着漫天星辰当即便去了北篱门司,将一干值守官员都叫起来,重新过问当夜船只经行之事——北篱门是建康北部的水门,如有船只出水进入长江,此处是必经之地。
于是接下来的七八日他都在为此事奔走,派了亲信前往京中各道水门、各个城门以及朱雀航走访周遭住户,再将戍守人员轮番审问,才终于寻出了一丝线索来。
……
江南,宜兴郡。
商贾云集,行人如织。
马车停在城外驿站边的马厩下,谢璟扶着妻子下了车,回身对伊仞道:“那就有劳你了。”
伊仞点头:“卑职守在这里便是,使君快去快回。”
谢璟点点头,携薛稚向城门走去。二人皆是商贾装扮,今日入城,是为了采买食物,与去医馆问诊。
自向南逃亡以来,怕被守城戍卫发现,他们基本未入城池。提心吊胆了一路也没发现通缉告示后才渐渐放下了心,便决定去城中找个医馆看看。
一切都很顺利,等到在城中寻到医馆已是辰时,医馆门前坐无虚席,皆是附近来看病的妇女,二人排在了队伍最末。
谢璟道:“你在这儿稍稍等我,我去寻个凳子来。”
薛稚点点头,目送他朝人头攒动的医馆里走,眼角余光扫到门庭前朝她看来的人群,有些不安。
今日是扮做商旅,自是没有贵女出行的幂篱纱帽作掩,她又是立在人群间,自是吸引了不少目光。
以往患病都是由宫中御医或是将大夫请至家中,何尝来过这种三教九流的地方,又被人这般失礼地打量着,薛稚心下便生出些许退缩之意。
适逢这时候谢璟拿过凳子从医馆中回来,扶她坐下,轻言细语地说:“我问过了,里头坐镇的是个女医,这年头有女子开设医馆可真了不起啊,难怪来这里看病的都是些妇女。”
薛稚却忐忑地道:“要不,我们不看了吧。这里人有点多……”一面又避过那些如炬火投过来的目光。
谢璟还未及开口,便有排在前头的大娘望着薛稚笑:“这小娘子生得可真俊,叫夫君陪着,是来看什么呀。”
“二位这么年轻,莫非,是好事将近了吧。”
既被问起,为不引人怀疑她也只好应道:“是想来请大夫看看……我,我那个有些日子没来了……”
毕竟是大家闺秀,虽然周围都是妇人她也有些说不出口。谢璟则笑着替她找补:“家君家母催得紧,我和夫人成婚也有段日子了,总是没有,所以带她来看看。”
“是吗?”大娘笑问,“二位听口音可不像是咱们这的人。”
“我们是京口的,往南边儿做生意去,适逢拙荆身子不适,所以来找大夫看看。”谢璟道。
又一名大娘围了过来,问起薛稚,得知她只是经期推迟数日疑心是怀孕之故,遂热心肠地与她分享起怀妊的经验来:“这哪儿看得出啊。”
“女子怀孕,得有月余了才能被把出。夫人可有肚子胀痛之感?恶心呕吐之状?上次那个是什么时候?”
几句话问得薛稚面红耳赤,心中更是因那句“月余才可把出”而乱成了春麻。
此时距离她和皇兄的上一回也不过半月……所以,就算是有了,也是把脉也把不出么……
可她却是真的害怕……
她心中恍惚得厉害,足下如踏入虚空里,竟是突然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
“栀……”谢璟唤她的声音断在喉咙里,忙起身追了上去。
几名大娘更加纳罕:“怎么问几句还走了呢。”
“这俩外乡人奇奇怪怪的,看上去不像是成婚有段日子的两口子,倒像是从家里私奔出来的小情侣。”
“哎,那要不要跟里长报告一声啊……”
“你报告这个做什么,人家又不是作奸犯科……”
几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已经离去的二人。未曾注意到,道旁坊墙后有少年如鹞子般极速飞过,隐入凡尘。
——
薛稚并没有跑出多远,立在人群熙攘的大街上,听着身后急切的呼唤,原本疾乱狂跳的心终究平静了下来。
她回过头,对焦急追上来的夫婿道:“我们再寻个医馆吧。我想去抓药。”
“抓药?”谢璟有些不解,“你不看病了吗?”
她摇头:“既然那大娘说现在把脉是把不出的,找大夫看也没什么用。我人有些不舒服,想抓点药,然后,我们就继续上路吧,不要在此地浪费时间了……”
“好吧。”谢璟并没有多想,只关怀地道,“既然你人不舒服,那我待会儿叫伊仞驾车驾慢一些……”
两人在城中另寻了一处医馆,恰好门口有处买胡饼的摊子,薛稚支开他,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医馆中多的是等候大夫问诊的病人,她径直走到卖药的地方,鼓起勇气问店伙计:“能给我抓服药吗?我自己有方子。”
伙计见怪不怪,丢给她纸笔。她却直接报了出来:“不必那么麻烦,我记得的……栝楼,桂心各二两,豉一升。然后,银铺上灰尘三钱,绿豆三钱,红花一钱。”
“这是两个方子。劳烦您,就按这个给我抓吧。”
这些法子也是她在栖鸾殿时看过的那些医书里记载的方子,暗自背了下来,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又催促店家:“麻烦您快一些,我们赶路。”
时间紧迫,待郎君进来知晓了,他一定会觉得有损她的身子而不同意。
可她实在放心不下!
她的小日子一向都很准的,偏偏这一次迟了十几日。
听人说怀妊初期最易落胎,她仔细想过了,不管到底有没有孕,为防万一,她都得在这个时候想办法拿掉它,她绝不能有孕,绝不能怀有兄长的孩子!
这两个方子皆是妇人落胎之方,一旁正与他人把脉的医师有些迟疑:“夫人这是要落胎吗?”
恰逢此时谢璟已买好胡饼走了进来,闻之大惊:“栀栀?”
“你这是做什么?”
薛稚没有解释,只催促伙计:“您抓吧。我们要的。”
这是在外面,谢璟便不再说什么,只震愕地看着她。伙计将药抓好后交予她,目送二人走出去后,才笑着与那医师道:
“看起来他夫人想落胎他却不知情,搞不好那胎不是他的,这可有得闹的了。”
此后一路,直到出城,谢璟都没有过问一个字。
待到马车重新行驶在官道上,薛稚靠在夫婿怀里,方才哽咽着说:“我不想要皇兄的孩子,我想过了,不管有没有,现在拿掉才是万无一失。要是等到能把脉把出来后再决定,说不定,一切都已经晚了……”
谢璟担忧她:“可,那药材难道不会伤身吗……不行,这太冒险了,你身子骨本来就弱……”
薛稚道:“流产伤身,难道生下来就不伤身了吗?如果生下来,那会是我一辈子的噩梦的……我必须打掉它!”
“我只想生我们的孩子,郎君……”
大约是怕他阻碍,她哭得极为伤心,泪珠扑簌如断珠。
谢璟长叹一口气。
“栀栀。”他很认真地板正她双肩,“你不觉得,一直以来你对这件事反应都太过激烈了吗?”
“我不是反对你落胎,可现在一切都还只是未知你便要这般急着用药,我实在是担心你的身体。”
“不会有事的。”见他话中似有松动之意,她很着急地辩解,“这两个方子都很温和,可以用的……”
“那也要到了会稽安顿下来后找个大夫看看才行。”谢璟的口吻已有些许严肃,“你不能这样,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我不许你这般胡闹。”
他从没有过这样严厉的时候,薛稚微微一哽,便不再说话了。
在阁从父,出嫁从夫,父不在,兄即是父。
她好像没有做主自己人生的权力,前后两段人生都为他们所主宰。所以,她应该听他的么?
“好了,我方才话说得有些重。你的事情自然是由你做主,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过多地焦虑这件事情了,一路上你都愁眉不展的,我真担心你是不喜欢和我在一起。”谢璟又苦笑着说。
未说完的后半句则是“只是为了逃避陛下”。
“才没有……”知他是好心,她也不欲再在这件事上与他争执下去,轻轻把脸贴在他胸膛上,“我要永远和郎君在一起……”
“那就听郎君的吧。”她想了想道,努力绽出一个清艳的笑,容色柔和如春冰消融,“等到了会稽再说……”
——
台城,玉烛殿。
梁王桓翰被领进殿里时,尚功局的宫人才捧过了新缝制好的祭天冕服替天子试衣。
历来国家立后皆须祷告天地、祭拜太庙,桓羡再有心简化流程打压何氏,这几道程序也必不可省。
立后之事更非儿戏,薛稚下落不明,他本无心于此事,考虑到愆期或会引发民议沸腾,便按下了此想法。
见梁王急急忙忙进来,他略皱了眉:“慌什么,朕还没杀你的玉腰奴。”
梁王却是顾不得礼节与喉口针刺般密密麻麻的痛意,径直在天子身前跪下:“皇兄!臣,臣弟查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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