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晨进来服侍的是青黛,眼瞧着她不舒服,忙上前关心地替她顺背,又压低声音询问:“公主可是昨夜吃坏了肚子?”
还不及回答,又是一阵干呕。青黛已有些许猜到,忙将殿门关上,又是端水又是顺背,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再度紧张询问:“公主?”
薛稚心头涌上的恐慌渐渐压下了那股恶心不适的感觉,莲央告诉过她,怀妊初期把脉不一定能把出,要三个月后才比较准确,但多数女子会在此时出现孕吐症状。
算是前几夜以为是被他恶心到的那次,这已是第二次了……
薛稚一颗心如枯叶直直坠入谷底。又强行镇定下来,按师莲央教过的把脉之法,食指与中指并作一处搭在了脉搏上。
圆滑如珠,脉搏流利,由尺部往寸部回环滚动,虽然极其微弱,但细号之下,还是可以号得出。
所以,她这是……怀孕了吗?
薛稚鼻尖慢慢漫上一阵酸意。
“青黛。”近乎空白的静寂中,她听见自己平静得诡异的声,“我这个月的葵水好似还没有来。”
青黛也红了眼眶:“公主……”
她知道公主一直以来都极其抗拒陛下,这个时候有孕,必然是不喜的。可又能怎么办呢。
薛稚已然冷静下来,道:“以后内室之间就由你来服侍我,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包括木蓝。”
“是。”青黛涩声应。
薛稚又看向衣裙下尚且平坦的小腹,眼中透出茫然。
算着时间,会是会稽郡的时候吗?她知道按照他那个临幸的密度她迟早会怀孕,却没有想到这个孽种会来得如此快。
不过也好,她是不会让他如愿的。他不是想要孩子吗?那就让他亲手杀了他的孩子吧……
是的,那是他的孩子,不是她的。
——
薛稚从此瞒下了此事。
她服用了那粒由师莲央送进来的延缓脉象的药,确保万无一失,但与此同时,她的孕吐反应日渐强烈,即虽强忍着也被芳枝等撞见几次。
偶有一次,是床帐间被桓羡撞见。她面色淡淡地主动将手递给他:“近来好似胃着了凉,老是想吐,哥哥替我看看吧。”
她面上太过风平浪静,以至于桓羡心头刚生出的那点希翼也被冲淡。道:“我看看。”
脉象一如既往的平稳。
他心下不免失望,连眉眼间也带了点淡淡的懊丧。却蕴出笑意来:“看上去是受了凉的缘故,明日再找个太医来给你瞧瞧。”
薛稚点点头乖顺说好,伏在他温暖的怀抱中,樱唇却微微一扬。
她知道,她瞒过了他。
十二月初七,是薛稚的生日。
她是小辈,自是不会大操大办生辰宴的。桓羡本欲叫人漱玉宫中小摆几桌,宴请同辈的王孙公主。她说与旁人不熟,便也作罢。只命伏胤看护她前往蒋山皇陵拜祭过她生母贺兰氏,兑现了上月里的承诺。
即虽如此,因如今阖京皆知陛下对这位并无血缘关系的皇妹感情不寻常,因而早在生辰的前一日便陆陆续续有贺礼送进漱玉宫。
新晋的梁王妃也亲送了贺礼来。
是一盆巨大的由温室培育的栀子花,由驴车送进宫来,要四人合力才将花搬进了漱玉宫。
花叶繁茂,即使已入冬日依旧有栀子盛开,枝繁叶茂间朵朵绽如白玉。虽不贵重,但能令花在她生辰这日开放,明显是费了一番心的。
薛稚立在树下,伸手摘了一朵置于鼻间轻嗅,随即向着来人莞尔一笑:“多谢何姐姐,我很喜欢。”
何令菀亦得体一笑:“公主喜欢就好,那妾就不打扰公主了,先行告退。”
彼此并不算相熟,薛稚也没有挽留:“芳枝,去送一送何姐姐。”
面对何令菀,她总是有些理亏的。从前就是她“霸占”了她的未婚夫,现在,又是因为她让她被全京城议论。
不过,听说梁王与她相处尚算融洽,新婚次日便为她遣散了家中后院妃妾,也再未去那些秦楼楚馆。若是二人情投意合,她的罪孽也可少些。
她看了一眼那盆栀子,命人道:“把花搬进来吧。”
她从前并不怎么喜欢栀子,因为山栀大而贱,香气也过于浓烈,不为文人墨客所喜,她也就不免、流俗。只是因为乳名叫这个才对栀子花别有情愫。
但昨日阮伯母自陈郡寄了家书与礼物来,是一支白玉打造的栀子花簪。且在信中告诉她,栀子花是她爹娘的定情之花,便莫名的,对它心生好感。
她从前总以为母亲不爱父亲,因她极少听母亲提起父亲。后来,母亲不要她了,她便连母亲的面容也记不甚清了。
但她的乳名却是母亲取的,其时父亲已经去世。这是不是说明,母亲也是深爱父亲的呢?
薛稚出神地望着手中那朵纯白硕大的栀子,眼眶渐渐地湿润。
不知怎么的,也许是生辰的原因,她近来很想念母亲。哪怕她并不知道,母亲究竟是怎样的人。
——
何令菀走出漱玉宫宫门不久,道旁假山石后便蹿出个影子,紧张地唤她:“皇嫂,皇嫂。”
是梁王桓翰。
“怎么样了,乐安妹妹喜欢吗?”他忐忑地问。
何令菀两痕秀丽的眉微微皱起:“这是在外面,别乱叫。”
“不是说好了吗,在外面,就唤我王妃。”
这一月里在内室间桓翰都是唤她皇嫂的,担心冒犯了她,桓翰涨红着脸憋了半晌也唤不出那一声王妃,只好道:“没有人为难你吧?”
历史上从无住进宫中又被迁出、废为宗王妃的皇后,她的身份已经很尴尬了,宫里宫外都有不少人笑话她。
他本不欲叫这位阴差阳错和他绑在一处的皇嫂入宫遭人白眼,说派个人送即可,但何令菀坚持要来,说以后与乐安妹妹熟了,对他的仕途也有好处。
是的,仕途。
他从前从来也没放在心上的东西,自她入府以来,几乎日日在他耳边念叨,督促他上进。
说什么皇兄性子凉薄,宗室间绝不养闲人。眼下又是肉眼可见的在打压士族,亟需他这样的成年宗王分化士族手中的权利。他得办几件漂漂亮亮的事,让皇兄顺理成章地提用他,倒似一点儿没念及自己士族的出身……
何令菀摇头:“公主人挺好的。殿下和她多熟悉熟悉,以后有什么事兴许能帮殿下。”
得,这又来了。桓翰在心中叹气。
不过她一点儿也不记恨乐安妹妹倒是挺出人意料,虽说事情是皇兄所为,但总归因她而起,若被迁怒于也是人之常情。
但皇嫂却全然不曾记恨,在这性情高傲的贵女间,可是难得……
他和她并肩走在宫道上,正胡思乱想着,这时何令菀脚下一滑,直直向后倒去。桓翰眼疾手快、忙将人扶住:“小心!”
原是宫道上不知从何处滚来的鹅卵石被何令菀不甚踩着了。他臂弯揽着何令菀的腰,将其扶正。
何令菀却如遇雷击,几乎是立刻自他怀中抽身,小羊皮靴子哒哒的朝前去。
桓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怎么觉得,皇嫂好像很嫌弃他?
——
天影将暮,红日西沉,桓羡下朝回到漱玉宫将一朵雕刻得精美的白玉栀子花扔给她:
“给你的生辰礼,喜欢么?”
他说这一句时语气含笑,眼中却清影湛明,如同云销雨霁,却不见半分笑意。
薛稚不解看他,他又解释:“是我母亲过去备给你的及笄礼,当日不曾给你,如今,就算补上吧。”
“你收下吧,我先命人摆宴了。”
语罢,转身出去。
薛稚敏锐地注意到他的异样,待其离开后,才唤在旁伺候的青黛:“青黛。”
“嗯?”
“我以前,是怎么称呼那位太妃的?”
她总觉得,她和那位太妃应当很熟悉才是,否则桓羡也不会特地将这枚玉石栀子花给她了。
青黛上前替她梳着发髻:“公主是说姜太妃?”
陛下的生母姜氏,当初死时也只是一个小小的美人,加之后来陛下被太后收为养子,因而陛下践祚之后,并没有立刻追封生母为太后,直至如今也只是追封太妃。
想起那个温柔和顺却遭遇诸多命运不公的妇人,青黛心下也生出些许怅然:“公主从前很亲太妃,一向是唤作姨姨的。”
姨姨……
这个称呼有如雨点坠入风平浪静的湖面,在她心里激起丝丝涟漪,一阵扑面而来的熟悉感。薛稚不由回眸,如云发丝自青黛手中滑走:“她从前是不是很疼我?”
青黛点头:“以前公主常常跑去漱玉宫央太妃和……梳头的。”至于剩下的那个人,她识趣地没有说。
薛稚微微怅然。
她从前总以为帮她梳头的是何太后,这时才明白过来,原来,她是把有关姜太妃的记忆误记在太后头上了。
烛火映照着她美丽而目光空洞的眼睛,薛稚轻轻叹息一声:“那她,是怎么去世的?”
“这个奴就不知了,只听说,是得罪了……贺兰夫人……”青黛忐忑地说。见她眼露愧疚,又赶紧补充:“可命令是先帝下的,公主可千万不要将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啊……”
她点点头:“我知道。”
她只是在想,既然事情与母亲有关,身为人女,她理应去拜祭这位很疼她的姨姨。可今夜,却要利用她……
亥初,华灯初上,明月浸窗。
桓羡命人在主殿中摆了宴席,又亲自下厨替她煮了碗长寿面,陪她用膳。
但她好似闷闷不乐的样子,在瓮中温过的桂花酒一杯又一杯,桓羡目睹她饮过第三杯后,终忍不住劈手夺下:“别喝了。”
“你酒量不是一直不好么?待会儿醉酒了可不好受。”
可她好似真的醉了,抱着细颈酒瓶勉力以肘托起腮来,双颊酡红,一面闷闷地嘀咕:“我就是想喝嘛……”
“我想我阿娘,想姨姨,还想伯母,想谢郎……可他们,我都见不到了……”
她说着竟抽抽噎噎地哭起来,眼泪就如珠子乱跳入盏。桓羡心间本已因那句“姨姨”温软下来,闻见末句,心头无名火起,额上青筋突突地跳。
他深深叹一口气,把人抱过来:“不许想他。”
四周宫人早已识趣地退下,倘若没有,便能瞧见平素清冷端庄的乐安公主正被陛下抱在腿上,以一种极亲昵的姿势攘进怀里。颊边眼边似因酒意漫开一片娇红,玉泪滚滚,实是妩媚可怜。
她眸含秋水,正攥着陛下织金绣龙纹的衣襟、抽抽噎噎的:“就要想,谢郎对我好,哥哥对我一点都不好……”
“哥哥又不喜欢我,为什么要拆散我和谢郎。哥哥对我一点都不好,我讨厌哥哥……不想要哥哥……”
桓羡被她哭得有些头疼。然这幅一边控诉一边又极其依恋他的姿态分明是她幼时才有的,若是平时可不能得见。倒也没有和她计较,咳嗽两声,微微赧颜地应:
“谁说哥哥不喜欢你。”
“你就是不喜欢我。”她却一下子来气了似的,眼含热泪地继续控诉,“把我关在黑屋子里,整天强.暴我……还要我,还要我去和教坊司的人学,学那些个脏东西……”
“栀栀!”他无奈加重语气,“别浑说。”
“那也只是因为栀栀不听话而已。”片刻后他说道。
若她肯像幼时那般全心全意地依恋他,他又何尝不会对她温柔一些呢。
她置若未闻,只喃喃重复:“不要哥哥……讨厌哥哥……不喜欢!”
桓羡只觉额角的太阳穴又胀痛起来。
然他和一个喝醉了的小花猫讲什么理呢,因而也只是软下声气:“不许不要,你必须要。”
“就不要……”她也只是重复,像受了什么委屈,垂着眸嘤泣。
桓羡心头无奈,索性揽住她闭眼吻住她唇,烛火映着他们缠吻的影子,又被随泄进来的微风摇曳的帷帐搅碎。
他力道渐重,很快她便受不住地软了腰肢,直直朝他怀中坠去。又被他以手撑在腰后,薄唇碾过白玉似的下颌落在颈窝间,留下一片湿漉。
薛稚衣襟已被扯至肩胛处,泻了大片大片的雪玉风光。他坏心肠地在那阴影幽深处吻了吻,抬目看着似是陷在迷醉中的少女,又问了一遍:“要不要哥哥?”
她一下子恼怒起来,柔荑攒拳雨点般砸在他背上。
连这发怒的样子也和幼时一模一样。桓羡笑了一声:“这可由不得栀栀。”
“那日不是说,要哥哥伺候你么?今日既是你生辰,那哥哥就勉为其难伺候你一回。”
他说着,把她抱进浴殿洗浴,回到寝殿时,厨房备下的醒酒汤也已送来了。
他先喂她喝了醒酒汤,把她抱到榻上,环抱着她闭眼去吻她侧颊。
灼.烫的呼吸自薛稚颊边一寸寸向下蔓延,然后是颈边,然后是身前。
袍服零零散散地滑落下榻,薛稚的神智越来越涣散,原本是装出的三分迷乱醉意也由此增至五分,直至他以齿啮开她腰间衣料。
她终于醒悟过来他想做什么,脸颊通红地制止:“不……”
未尽的字眼也似被骤然咬紧的两痕贝齿咬断,薛稚手背搭在唇上,眼里都是新涌上的泪水,她望着帐顶绣着的鸾鸟纹,渐渐的,从帐上飞出一只毛羽艳丽的青鸾,在她眼前飞舞盘旋。
他是疯了吗?
她脑中只有这一句话。
那个地方,那个地方……又怎么能……
她好似堕入一片空明皎洁的月光里,温柔的春江潮浪被夜风徐徐吹拂而上,连吞灭意识时也是温柔至极。她渐渐陷入那片潮水里,再恢复过来意识时,桓羡正坐在榻边,以软巾擦着脸,烛光下的脸色已有些不虞。
“栀栀下回也要这般帮哥哥。”他忽然转目过来,看着她。
薛稚残存的酒意近乎一瞬全醒了。
她想起今日未尽的事宜来,心间一阵近乎窒息的痛楚,不过片刻,含情凝睇的双眸却析出怯怯的眸光:“哥哥……”
他会意,攘着毛巾擦了擦鼻尖缀着的水珠,俊美的脸靥在烛光下挂了抹似笑非笑的神情:“不是不要哥哥吗?”
“还肯不肯要哥哥?”
她看着他的目光似流露出些许哀怨,脸颊通红,轻轻点头。
烛火明明,薛稚看着模糊在泪光中忽远忽近的人影,仍是竭力咬唇抑制着逸到唇边的呼痛声。
小腹处直直欲坠,疼得她面色发白,却全被压在还未消退的酡红里,她努力扬起唇角,开口声声沉醉地唤他“哥哥”,似是诱着他再重一些。
眼角流下快慰的眼泪来,是心满意足,是大仇得报,沿着腮边流进耳朵里,却是疼的。
这夜内殿的烛火一直到半夜也未熄灭。正要揽着已经昏睡过去的她一同睡下,忽然摸到满手的温热,桓羡低头一视,竟是一滩鲜红的血。
那血色泽艳红,绝非女子葵水。他脑中嗡嗡响了一刻,一片空白,忽然急声朝外唤:
“快,传御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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