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韶走后许久,莲央还在琢磨着他方才的那番话。
陛下,这么快就要对陆家下手了吗?以至于陆韶迫不及待地就想弑君。
也是,调梁王入尚书台已是明晃晃的分权于宗室,遑论年后就将召开的春考。
一个是快刀子,一个是慢刀子,快慢齐下,怎能不让人心惊。但即使如此,让一个女人去替他承担弑君的后果与罪名,也未免太过下作。
江澜静静地立在门外,听见里头没声响了,才敢进来。唤她:“江蓠。”
他自吴兴那趟任务之后,几乎被公子所弃用,半个多月的刑罚结束后也没召他回陆府,便一直跟在了莲央身边。
方才陆韶进来,也没特意避着他,叫他听见了全部谈话。
“你若为难,不必顾忌我。我不怕死。”他垂眸低低地道。纤长的黑睫掩去了眸中情绪。
师莲央抬目睇他。
“小子,叫错女人的名字可是不礼貌的。况且你也分明知道我不是她。”她莞尔一笑,有若太阳升朝霞。
十四年前,真正的江蓠偶然从人贩子手中救下一个四岁的男孩子,将他带回家,改名“江澜”,从此带在了身边。
十二年前,济阳江氏因谋反之罪被判满门抄斩,女眷悉入教坊,奴仆俱被发卖。江蓠不堪受辱,投江自尽,恰被讨荒途中的农女师莲央瞧见,硬是潜入水中换上她的衣裳,顶着张脏兮兮的小脸儿走到前来拿人的官兵面前:“我就是江蓠,你们带我走吧。”
时至今日,她已记不得入教坊那日的许多事,唯独记得,那是她自出生以来吃得最饱的一天。
再然后,就是遇见陆韶,为不被揭穿答应了做他的暗子。又三年,被发卖到北方的江澜也寻了过来,被陆韶收入麾下,找人教授了他一身好武艺,从此成为他身边一把见不得光的刀。
回想从前,十年就这么过去了,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啊。
她知道他是为了江蓠,觉得她顶了江蓠的命,所以愈发卖命地为陆韶效力,想她代替江蓠活下去。
但她终究不是江蓠,她也不会这么傻傻地任人宰割。
于是她笑:“不会让你一个人死的,如果他真的要杀你,我们一起死,好不好?”
玉手轻抚过他脸颊,一路抚至胸膛之上,又叹息着轻声说:“你还没成为真正的男人吧?阿澜,不可惜吗?”
江澜猛地抬起头来,对上她含笑晏晏的目光,脸上变得通红,又瞬间低下头去。
他脸上一路红到了脖子根。摇头道:“不,我不能……”
“可我不是江蓠啊,你也不必担心会冒犯我。”
他再一次猛然抬起脸来:“不……我不是……”
女郎和她,他一向分得很清。他只是近乎固执地把她当作江蓠,固执地认为保护她是为了让她延续江蓠的命,以此来压抑心底那些他也不甚明白的情绪。
“那如果说,我很喜欢你呢?”莲央浅笑。伸手勾住他腰间系带,“不会么?没关系的,阿姊教你……”
少年人黯淡如黑夜无光的眸子在她说那句喜欢时忽燃起了一丝火光,直直地看着她,愈燃愈烈。
于是接下来的事情好像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室外春雪纷飞,有如月影银涛,室内春色如酒,馥郁醉人。
事毕之后,师莲央检视着这具亲自替他洗过满是伤痕的身体,手指轻抚其上时,指尖皆在颤抖。她怜惜地问:“疼吗?”
她指下的伤痕,是上回陆韶以她为筹码威胁他刺杀谢璟失败所遭受的刑罚。新伤覆盖旧伤,交错纵横,虽已结痂也煞为可怖。
他仍伏在她身上,摇头:“已经过去了。”
又红着脸攥住她乱抚的手,问:“你疼吗?”
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之所问,摇摇头:“傻小子,我早就不是完璧了。”
“他也这么对过你吗?”
师莲央眼中漠然:“他嫌我脏,已经很多年没碰过我了。”
此后是许久的沉默,久到师莲央以为他已睡去想将他放下来时才闻见低低的一声:“不,莲央不脏。”
脏的是这个京都。
又三日,陆韶再一次莅临枕月楼。
她和江澜的事当夜便传进了陆韶耳里,面对这个已然生出反骨的女人,他有深深的恼怒,却还是明知故问:
“药呢?送进去了吗?”
莲央当着他的面将药取出,扔在地上用绣鞋踩了个粉碎。
陆韶面色冷厉:“江蓠!”
她面上无愧无怍:“当初大人留我在教坊,分明只言是刺探情报,未说是杀人。”
“如今要我把药送给公主,让公主毒杀陛下,一旦东窗事发,公主也活不了。这是两条人命。”
“一饭之恩,我这十一年也算报了,我不欠大人什么,这件事,我绝不会做。”
“既然大人执意要拿江澜威胁我,这两条人命,就算上我一个吧。”
女人眼中平静得有如一潭死水,映出他愤怒到几乎扭曲的脸:“江蓠,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是不是?”
“恶意违令,勾引江澜,你真以为我不会动你了是不是?”
“那又如何?”莲央反问,“大人有哪句话言明了不许让我睡他了呢?我原本就是一个人尽可夫的妓啊……是大人让我变成这样的啊,大人您难道都忘了吗?”
“还是说……”她似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以袖掩唇,故作惊讶,“大人拿江澜威胁我,是因为吃我这个婊.子的醋?”
陆韶额上凛绷的青筋,就此一根根断掉。浓郁如墨云的眸子透出一丝寒意,是发怒的前奏。
但莲央偏走过去,纤纤玉指拈着一缕青丝,在指尖绕出旋儿,自他颈下柔柔地滑至胸膛:“大人若想睡我,尽管睡便是。莲央本就是你的人,犯不着整天拿江澜威胁我,一副争风吃醋之态,没得叫人笑话。”
“吃醋?”他似闻见了可笑之言,从来冰清玉润的世家公子,眸底燃着两簇隐忍火焰,“你也未免太过瞧得起自己。”
师莲央反唇相讥:“大人不吃醋,不吃醋拿江澜威胁我干什么?也不防告诉大人,我和江澜原没有什么,既然大人怀疑我们,那我就做给大人看。”
“况且,大人之所以隐忍不睡我,不就是嫌我脏么?若莲央还是如十六岁之前一样,大人岂会忍耐成这样……”
她话音未落,突然一阵天旋地转,竟是陆韶上前一把抱起了她,筋臂如铁箍得她一阵阵发疼。不由娇喝一声:“陆韶!”
她反抗地踢腾着双腿,振臂挣脱起来。却被禁锢得死死的,陆韶平静的眼底似抑着万千风雨:“你不是觉得我是吃醋江澜能睡你么?那你就试试看。”
语罢,一把将人扔在了床榻上。
门外,江澜面红耳赤地立着,提心吊胆了半夜。
室中的动静一直响至半夜才歇,事后,陆韶身在浴间宽大的木桶中,温水只到胸前,肌肤白莹,筋肉紧实,长长的墨发垂下来,又恢复为一尘不染的谪仙之姿。
莲央强撑着发软的腰肢行来,拿过干毛巾替他擦拭湿发,他闭着眸,薄唇冷淡地吐出二字:
“滚开。”
某处已经擦洗过十数次,那股恶心之感依旧没能抑制下去。
他非重欲之人,如果不是为了维持与岳家的表面关系,可以几个月不行此事。今日,却是中了这女人的激将法了。
假正经什么。
莲央在心里腹诽,依旧替他擦拭鬓边湿发:“大人不该让我去怂恿乐安公主。”
“一来,公主与陛下有着青梅之谊,未必就恨之入骨,愿意冒险;二则,公主小产,漱玉宫里如今正是围成铁桶的时候,那药可不是那么好送进去的。一旦事发,连累的还不是大人您么……我可受不了那些严刑,到时候,还不得连累大人您?”
“再且,京师和宫中都是陛下的地盘,不易得手。即使赫然驾崩,局面也不是那么好掌控的。公子何不趁着陛下在外的时候呢?”
陆韶冷冷挑眉,转目横她一眼:“还用你教?”
桓羡有迁都之意,大约不久之后,会前往洛阳巡视旧都,营造宫室。是再合适不过的机会了。
更为重要的是,陈郡离洛阳不远,洛阳郡守谢诲也正出自陈郡谢氏。这真是……连事发之后的替罪羊都是现成的,他又岂可辜负天意?
——
建始五年的元月就在平淡之中度过,怕刺激着妹妹,桓羡终究没有召回远在朔州的薛承父女,原本设想的为她改换身份、成婚一事,也就只有暂且搁下。
但他却颁布了一道旨意——元月初七人日的时候,下诏文武百官新为父者加官一级,天下为人子嗣者民爵一级。
这向来是立皇太子时才有的大赦。尽管诏书托以孝义、怀念先帝之名,也仍让百官一头雾水。
陛下与先帝关系不好是众所周知的事,这些年有关他以血腥手段上位的传言也从未少过,怎么陛下突然颁布了这样一道旨意?
唯有何钰等少数官员知道实情,于背后讥笑着天子色令智昏,只怕是要重蹈先帝死在女人床上的覆辙云云。
事情渐渐传到了薛稚耳中,闻说那两道类比立皇太子待遇的诏书,她只是出神。
他就那么盼着个孩子么?
可那不是他的太子,那只是一个兄妹□□的孽种。也已经没有了,被他的母亲亲手杀害了。
心腔中又涌上一阵悲戚,也许是愧疚,也许是悔恨,毕竟是自己亲手杀害了一条生命,成功报复的畅快之后,她还是会有些难过。
“青黛。”她最终轻轻吁了口气,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蒙蒙烟雨中花浓如雪的杏花,眼前空白一片。
“替我去开善寺供奉一盏海灯吧,望他来生,不要再托生在我的肚子里了。”她喃喃地说。
开善寺修建在钟山南麓,远离京师,过去谢家也常往寺中拜佛,已是她能想到的,最保险之地。
“是。”青黛没有多劝,应下后就去办了。
虽然心疼公主,但这里毕竟是漱玉宫,处处皆是陛下的眼线,若是传到陛下耳中,可就不妙了。
青黛走后,薛稚又一个人趴在书案上,无意识地搦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前些日子给孩子的取名不过是与他做戏,但戏做久了,也有些陷进去,以至于她握着笔下意识写的便是那几个为孩子拟定的“名字”,薛稚一愣,心间忽然涌上一阵无可言说的苦涩。
她是在报复他,可那些报复,又何尝不是玉石俱焚,两败俱伤。
桓羡便是在此时进来,见她披着雪白貂裘趴在书案上,不禁走过去,嗓音柔和地问:“栀栀在看什么?”
已是开了春,她小产体弱,愈发怕冷。桓羡动作柔和地把那袭貂裘往上提了提,尝试着抱住她:“久坐伤身,你也该多走动走动才是。”
这一个多月以来他都不曾碰过她,因了她的刻意冷淡,在她这儿吃闭门羹是常有的事,往往连她身也近不得,但此时,她却没有推开他。
这认知令他心头生出淡淡的喜,然而看清那纸上所写时心中又黯淡下来。
一名“秩”,取自《诗经》《小雅·斯干》中“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之句;
一名“蓁”,取自《诗经》《周南·桃夭》篇“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之句。
此二诗无不是他昔年所教,一个是男孩名字,一个是女孩名字,连各自的小名也已备好。
桓羡心头一恸,仿如有锋刃朝着本已溃烂的伤口扎进去。他轻声唤她:“栀栀……”
“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没有回应,就像是彻底忽视了他这个人一般,他有些尴尬,将那张写满名字的纸悄然抽去:“教栀栀写字好不好?”
语罢,握着她手,提笔在洒金素笺上郑重写下: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是汉诗《留别妻》。字迹似芙蓉清丽婀娜,是她幼时他惯常教她练习的卫夫人簪花小楷,真如并蒂芙蓉一般,写得嬿婉同心、缠绵悱恻。
末句,则是他有如崇台丽宇刚健挺峻的字体:
姜羡与薛稚永结同心。
薛稚的目光落在那“夫妻”二字之上,眼眶极突兀地漫上泪水,模糊视线。
她和谢郎的姻缘已经没有了。
都是因为这个人,眼下,他竟还要她与他永结同心!
他温热的呼吸还匀匀洒在颈后,在这倒春寒的天儿,结成片片寒气,尔后,耳畔响起他清沉如玉石的声音:“栀栀。”
“我想过了明路了。”
“孩子的事是我不好,我们成婚,让我用余生好好补偿你,好吗?”
清清冷冷的一声,有如窗外檐下坠着的铁马,在风中飘忽虚妄。
薛稚眼中的泪水一瞬便流了下来,滴在笺纸上,打湿字迹。
她回过头来,眼眸含泪:“桓羡,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你拆我婚姻,辱我尊严,杀我孩儿,你害我害得这样惨,又为什么觉得一句成婚就可以一笔勾销?我稀罕这段婚姻吗?”
“栀栀……”
他有些慌,从来飞扬跋扈只有他讽刺训斥别人的人,这一刻竟可说得上手足无措。
薛稚又神情激动地质问:“你是不是觉得,那根本不是你的孩子、是谢郎的孩子,所以事情就可以轻描淡写地过去?我告诉你,这绝不可能!”
“是你杀了我们的孩子,却以为和我成婚、再把我关起来强|奸出新的孩子就可以掩盖?桓羡,天底下没有这样的事,这件事,我绝不会原谅!”
说完,她奋力地推开他,起身离开,连狐裘也遗落在地。
桓羡立在内室之间,脸上火辣辣的,分明殿中地龙烧得暖热,却似身处寒风之中,心似枝头落叶颤栗。
其实她并没有说错。
起初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她从前便不肯接受他,这些日子以来却为了这个孩子如此伤心,会不会是因为——那是谢璟的孩子。
毕竟算着时间,那孩子是他们在会稽的时候有的,他并不能确定,她和谢璟有没有过……
但这个念头仅仅只在脑海中出现一刻便被否认了。她那时候质问他的悲愤不是可以装出来的,也许她并不爱他,但那毕竟也是他和她的骨肉,女子对待自己的孩子,总是格外心软的。
就像阿娘,分明对桓骏没有感情,却可以为了他,一直忍辱负重。
何况事发之前,她待他的态度分明已在好转……是他永远地错失了这个孩子,也永远错失了与她重归于好的机会。
内室间,薛稚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悲恸,扑在床帏之间大哭起来。
方才那些话虽是质问他,又无不如钢针次次扎在她的心上。
况且,他竟想与她成婚。这兄妹□□的日子每一天每一刻都令她感到恶心。又成婚做什么呢,继续□□她么?
他是怎样的人她再了解不过,眼下他会做出这些温柔小意、愿意纵容她的冷淡,不过是因为愧疚,一旦等他发现事情的真相,等待着她的,只会是变本加厉的报复!她不能坐以待毙!
仲春三月,春气清和。
前时颁布的《求贤令》已经生效,各个州郡开始召开春考,选拔寒人。
已是暮春,东风落尽荼蘼雪,花动一山春色。在这春暖花开的时节,桓羡决定去洛阳一趟。
毕竟是他选中的迁都之地,天下之中、汉魏故都,洛阳曾经的政治文化中心的属性还未完全淡去。他打算以巡视春考为由,前往洛阳观瞻古迹,考察选址,为将来营造新都做准备。
“和我去洛阳吧。”
临行的前一晚,他坐在妹妹榻边,语声轻缓地说。
“总待在宫里,栀栀不觉得闷得慌么。你不是喜欢汉魏吗?那儿有熹平石经,有铜驼暮雨,栀栀会喜欢的。”
薛稚刚洗漱过,正倚在床靠上,闻言漠然抬眸。
他脸上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卑微与祈求,看在眼里,竟觉得有些讽刺。但这想法不过转瞬又被心头涌上的恨意所抑下,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这件事他告知得很晚,此时距离出发的日子也不过两日,次日清晨,薛稚特意叫来了青黛。
她将亲手抄写的一卷《心经》交给青黛:“过几日,等我们走后,你去开善寺一趟,把这个供奉起来。”
她想得很清楚,那个孩子终究是她的罪孽,她虽不爱,良心却始终不能安定。只能寄托于神佛,抄写经文忏悔,供之佛寺,望神佛可以消减她的罪孽。
次日,三月甲子,薛稚跟随圣驾,出宫离京。
又过了几日,青黛捧了存放经文的檀木小匣,秘密出宫、前往开善寺。
出宫门的时候却恰好被何太后宫中的女官常氏瞧见。她立在滟滟杨柳之后,眼瞧得那一抹熟悉身影同戍守宫门的戍卫交换门籍、乘车出宫,身侧已有宫人快嘴地惊呼:“那不是公主身边的青黛姑娘吗?怎么没跟随公主一起北去?”
漱玉宫的青黛是出了名的精明干练,原本,这次公主跟随陛下北上,没带她而带了木蓝那个蠢丫头就已是匪夷所思了,这个时候,她又出宫做什么?
常氏留了个心眼,派了几名宫女跟上:“你们几个跟去瞧瞧,若有异常立刻回报。”
她可没有太后那样仁慈,薛稚害得十三娘子错失皇后之位,她可一直都憋着口气呢。漱玉宫若有作奸犯科之举,一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作者有话说:
诗句系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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