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羡的命令是让薛稚待在枕月楼里,好好见识见识民间疾苦。
那些跟随她而来的人就寸步不离地候在一旁,两人也没什么叙旧的机会。师莲央不敢多问,直接将
人带进了楼中。
楼中热闹非凡,挤满了各色各样的女子与男子,肥环燕瘦,耄耋老翁与青年才子,或搂或抱,或亲或啃,不避耳目,如鸟兽耳,还在大厅之中便十分不雅。
耳边则充斥着各种靡靡之音,笙箫聒儿,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脂粉香气。
醉生梦死、灯红酒绿的,一处销金窟。
薛稚是第一回踏入这种地方,看得心惊肉跳,幂篱下的脸灼灼如烧。但见那些女子脸上并无不愿,又有些许不解。
师莲央心知她必然是尴尬的,见状便道:“还是去我屋中坐坐吧,我叫她们来见贵人。”
一路经过各个厢房之时,都还能闻见房中女子的娇媚与下流的调笑,惹得薛稚面上滚烫。
跟随师莲央步入她房间,师莲央又道:“已经着人去请了,贵人稍安勿躁。”
绣房之中布置的华美,雕刻着菱花的榧木窗上垂着华丽的绡纱,桌案床具俱用金玉珠翠妆饰,两边坐具之中安置着一张紫檀嵌玉小几,上面摆放了一只越窑青瓷细颈瓶,还插着新买来的、新鲜带露的玫瑰。
垂珰散佩,兰膏明烛。房中更氤氲着一股不知名的幽幽甜香,说是哪个公侯掌珠的闺房也不为过。
师莲央延请薛稚坐了上座,不多时,鸨母便领着一个个如花似玉、打扮艳丽的女子进入房中。一行人排作一排,略显拘谨与不安地看着她们,再没了方才倚栏卖笑的妖艳。
“阿姨,你先出去吧。”师莲央微微一笑。
那鸨母应声退下,二人在楼中的地位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师莲央又道:“这位贵人是大理寺派来的听冤情的,你们几个,给贵人讲讲,是怎么进这一行的吧。兴许贵人大发慈善,还能放你们出去。”
她知道皇帝的用意。
他是要公主亲眼见到她们这一行的悲惨,屈服于她。因为一个人要是觉得自己悲惨,多看看比她更悲惨的人,她就会自然而然地觉得自己受的那点委屈不算什么。
她对那位君主的印象其实不错,至少,若是生于他的治下,不必为了吃饱饭而进教坊。可惜她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了。既然如此,何不趁此时替姐妹们讨个恩典,救她们出这牢笼?
几名女子显然很是信任师莲央,听罢,争先恐后地在薛稚跟前跪下,诉说着自己的不易。
师莲央无奈训斥了声:“急什么,一个一个来。”
几人这才安静下来,按照顺序由右说起。
首先开口的是个年约双十年华、头上梳作妇人髻式的女子,一开口,眼泪便如雨水落了下来:
“求贵人救救我吧。”
“我本是良家女子,十六岁时,父母做主将我嫁给自幼定亲的男人,他说要带我来建康做些小买卖,可不曾想,生意失败,他便将我卖进了教坊!因为有孕,人家不收,他便一棍子将我肚子里三个月大的孩子也打下来……”
薛稚听得心尖一颤,连身子也跟着一阵颤抖。那女子又道:“……还好当年的教坊使心慈,将我收下了,给我治病。虽说倚栏卖笑的日子是苦了些,也总比待在那种人面兽心的禽兽身边强……”
“贵人,求您一定为民女做主啊,民女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您……”
妇人哭哭啼啼的,说着便在她跟前下跪磕头。薛稚忙道:“你先起来吧。”
剩下的各个女子也都陆陆续续说了自己的身世。她们之间,有为家族所连累、没入教坊的,也有被卖进来的,譬如丈夫,譬如父亲,总之没人是自愿。
也是啊,又有谁身来就是□□呢。大约,她们也做不了自己的主。女子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一个“三从”、一个“四德”便将女子的命运框在了别人手里,这一生,真正能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也许唯有自己的命。
而即使是在教坊之中,她们的日子也并不好过。那些从小便进来的,需自幼苦习技艺,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无所不学,但这些,也不过是公侯官员酒宴上的消遣、云雨之事的前戏。
即便学成了,也得接客。教坊虽说明面上不许官妓与官员行云雨之事,但实际管理混乱,官妓们就是最底层的贱民,又哪有资格做主自己的身体之归属。甚至军队回城,她们还得负责犒军。
原来她真的没资格说自己是娼。
薛稚想。
桓羡送她来这里,大抵是想威胁她,不听话就送她入教坊。
但有一句话他也并没有说错,比起这些娼女的遭遇,她说自己是她们中的一员,那简直是美化苦难本身。
“难道,她们就不想脱籍从良吗?”
女子们陆续散去后,薛稚问。
师莲央轻摇着手中鲛绡裁作的团扇:“怎么不想呢,可这样的恩典,哪是那么容易讨到的。”
“再说了,就算从良,又能有什么好下场呢。贵人或许还不知道吧,我们楼中前年有个名噪一时的姑娘,好容易得了位贵人喜欢,也得了恩典,从良随他回家做妾。可还不出一年便被厌弃,转手卖了好几遭后卖给一个卖酒的下等人,迫于生计,又被丈夫逼着做了私娼,今年年初上吊走了。”
师莲央的语气十分淡漠,仿佛是已经见惯了这样的事。
“你们都下去吧,我想单独和这位娘子说说话。”薛稚道。
跟随她过来的宫人面面相视,最终退下。门扉合上的一刻,薛稚幽幽地叹了口气,取下掩身的幂篱来:“我们又见面了。”
师莲央也叹气:“看来,我教公主的法子不管用。”
“不,很管用,是我自己没用……”薛稚喃喃说。默了片刻后又问:“师姑娘,你说,他让我来这里,是想威胁我吗?”
“怎么会呢。”师莲央莞尔,“妾虽不了解陛下,可妾了解男人啊。陛下若是不在意公主,怎会带公主出京游玩。依妾看,也许陛下是觉得您顶撞了他,想让您看了这里的苦难,向他低头服软罢了。”
“可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是他毁了我本来的生活,凭什么,凭什么我就得给他生孩子。”薛稚哽咽着说。
“他这样逼我,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师莲央的脸色一瞬严肃起来。
“有时候,对错并非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公主是否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再说,为什么要因为这些就死呢。”
师莲央拿下她掩面的手,按着她手腕,语气诚恳地相劝。
“情爱不过月露风云,生命却是公主自己的,谁都不值得你为他而死,公主得为自己而活。”
“可他这样逼我……”她无望地垂下眼睫,水目中珠泪莹莹。
师莲央劝道:“外人如何,我们无法改变,但却可改变自己的态度。陛下是天子,自然高傲些,您在他面前一直以刚碰刚以硬碰硬是不会有好结果的,虎落平阳,龙游浅滩,连龙虎都有短暂的困厄,何况是人呢?公主也不必觉得一时的服软就是屈服,只要坚守本心就好。”
屋外还有跟随而来的宫人,她不好说得太明白。薛稚也明白这一点。
她心间好似豁然开朗,霍然站起身来:“我知道了,谢谢你。”
师莲央淡笑:“不说这些了,我上回教公主的法子怎么样?舒服吗?”
薛稚羞红了脸:“你……你怎么问这些……”
莲央笑得愈发慧黠:“那就是舒服咯?看来,皇帝陛下伺候女人的活还是不错啊。”
“他只会欺辱我。”薛稚眉目怏怏。
实则,她还是用过的,也的确、的确得了些妙处,可那是被他掌着腰肢被迫“主动”的时候,她怎可能承认呢。那不是说明,她是个不知廉耻、水性杨花的女人么。
环视过屋中,薛稚转了话题:“你喜欢玫瑰?”
她注意到,屋中摆放的所有花瓶,无一例外都插着艳丽的红玫瑰。
“别人送的罢了。”莲央轻轻摇头,“其实,我更喜欢芦苇。”
“为什么?”
“因为,蒲苇韧如丝,看上去最柔弱不值一提的东西,韧劲却可与松竹相比。我独爱它的气节。”
“再说了,玫瑰太贵了,芦苇遍地都是,才更适合我这样的命贱之人。若是以后我死了,公主要来祭奠我,就替我送一束芦苇,好吗?”她微笑盈盈。
薛稚心间像是被蜂蛰了一下,霎时腾起些许不祥之感。“你别这么说,这不吉利。”她道。
况且,她觉得她和师莲央也没什么两样。她们是平等的。
师莲央只笑:“多谢公主,我会好好活着的。”
——
两人说话的时候,枕月楼的后院院门之外已停了一驾马车,车中,桓羡略显不耐地看着手中新被传回的、记录二人谈话的书笺。
短短的一张书笺还未看完,眉头却已皱了起来。
坚守本心……
本心是什么,爱谢璟吗?她就是这么替他劝薛稚的?
他耐着性子往下翻,然下一瞬,当看见师莲央所言“活不错”的评价时,脸上霎时沉如乌云。
这女人,竟敢打趣到他头上了,可还真是无法无天。
久等也不见人从院中出来,他索性下车,在院外一丛茂密的修竹前来回踱步,眺望楼上灯火。
又过了一会儿,才见那熟悉的倩影被人护送着出来,视线对上,笼着幂篱也看不清神情,只觉那道身影似是颤了一下,尔后低头怏怏不乐地走到他身边。
他会来接她。
这倒的确是薛稚不曾想到的事。
桓羡没理会送她们出来的师莲央,单手揽住她腰将人往车上一送,跟随而进。马车辘辘走动的声响里响起他淡漠无温的声音:
“明天还来吗。”
她摇头:“哥哥如果是为了让我屈服,您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不会跑了,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也不用再送我来这里了。”
是他想要的柔顺,却又和想象之中的驯服不大一样。他剑眉微敛:“矫情什么,难道我真会送你来这里?只是气你事事忤逆罢了!怎么,说几句服软的话是能要了你的命吗?”
她没有理会,而是继续说了下去:“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哥哥肯同意吗?”
“我,我想请哥哥放了那些人。”她犹豫片刻后,目光坚定地说。
作者有话说:
某鸽:怎么,说几句服软的话是能要了你的命吗?(原话送给某线)
某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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