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院正北之屋,周霖坐在桌边,他面前跪着三个瑟瑟发抖的男奴。
“说说尔等认识的柳木,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若有隐瞒之意,尔等应是清楚大理寺是什么地方。”周霖的语气不咸不淡,却比之冷怒还要可怖。
三个男奴互相对视一眼,他们哪里有替柳木隐瞒的道理?遂立刻道出所知的一切。
“主人,奴和柳木不算熟,他那人心高气傲,看不起奴们,又好显摆,精于溜须拍马,是以经常从恩家那儿得到些好东西。每每得到好物他就会到奴们跟前讥讽嘲弄一番。”
另一个男奴解释说:“主人兴许不知,奴们在被卖出去前就跟小倌一样得去接客,替牙主赚钱。牙主会在每月底鞭笞赚钱最少的,奴们几个,除了新来没多久的都被鞭笞过,只有柳木一直没有,所以他才那般傲又看不起奴们。不过最近柳木有些奇怪……”
最后一个男奴接着道:“奴和柳木原本住一屋,平日里没少受他嘲笑。前几日柳木从恩家那儿回来以后神色大喜,俨然得到什么好东西,但是这次他既没有显摆也没有借机嘲笑奴。并且举止很是怪异,不是半夜跪在院中神神叨叨,就是看到贵气的买家来挑选奴仆就窃笑。奴们觉着他有病,就更是疏远他了。”
“可记得柳木半夜念叨了什么?”周霖已有所猜测。
柳木原同屋回想一番,回答:“回禀主人,他声音小,奴听不太清,只依稀听得什么无什么尊。”
无上太尊。果不其然,这柳木也是信徒,且信奉没几日。他应是向那邪祟乞求脱离奴籍并飞黄腾达,从邪祟背后之人那里得到了欢毒……如此一来与那些攀附上仕女的奴仆有了相似之处。或许那些仕女就是中了欢毒失去清白,醒后才要么发疯要么自尽。
但仍有两个问题,为何小姐死,奴仆就会同时死,小姐疯,奴仆也会跟着疯?以及仕女为何会在献身前、保持清醒时痴恋奴仆?
莫非还有一到两种药?可倘若是奴仆下药,何至于把自己也毒死。这倒像是有第三个人在监视他们,在小姐死去的同时瞬间杀了奴仆,且没有外伤,乃毒发身亡。与那神巫的手段颇为类似,看来破局关键就在于神巫手中的“红果”。
周霖又问他们几日前挑了柳木的恩家是谁,三人毫不意外并不知晓。此事得去问人牙子,只是即便问到了,那恩家的身份也不一定是真的,八成是诱饵或陷阱。
待从三人这儿无法再得到线索,周霖便离开此屋,去其他屋应证三人所言。
结果除了新来的、单独住一屋的三人,其余人皆与那最初三人所言相差不大。周霖又打听新来三人身份,在闻得“诸”字时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眉。至于另外两人,一个应该是圣上手下密探,专门看着诸氏,另一个则与梓曦有关,约莫并非其手下,否则玲珑不会出事,莫非是合作者?
暂不做深究,周霖看王煊尚未出来,遂又去了柳木的屋子,很容易就找到柳木藏在枕头里的东西——一个瓷瓶。
将瓷瓶的塞子□□,瓶内之物让周霖瞳孔微缩……
王煊与宋戾聊了许久,一方面是为玲珑一事,另一方面是商定接下来的合作。
宋戾所求依旧是查明白芍在宫中的过往经历,他倒不怪王煊这么久仍没找到一点线索,毕竟他也在宫中寻找过,确实找不到半点蛛丝马迹。不过他相信,如果有一人能帮他,那人定是王煊,因为秦恒公主在宫中的暗部势力不知数,就连那好挑拨的小子与前朝容氏都尚未摸清。
而王煊所求有二,一是监视以苏漠为首的永淮旧部之动向,二是调查周霖的身世。
刚刚在玲珑的屋子,王煊用余光瞧见了周霖的异样,她知道他有中毒,又在瞬间恢复如常,让人不得不在意。再加上她与宋戾第一次合作时,周霖中了李隆晟的暗箭。李隆晟那时对周霖有杀心,那暗箭必然涂有剧毒,周霖在进入药师塔前确有异常,然从药师塔出来后就完全恢复常态。
尽管周霖之后曾多次隐秘地派人去采买名贵药材,以及暗中调查隐世神医所在,但王煊总觉得这是在做戏给旁人看。
总而言之,她难免怀疑周霖有什么不同寻常的经历及背景。
除此之外,她更是怀疑周霖与南周有所勾结。依据在于周霖之前为试探她而说的话——“甚至北秦于我而言也不重要”。家国不重要,此乃大理寺卿、北秦肱骨之臣所能言之?除非,他不是北秦人。
这份怀疑让王煊回想起五年前的飞溪谷一战。
飞溪谷一战,北秦军马是南周军马的十倍,纵然南周军马是精锐,但北秦周家游军的实力亦是不俗,何况是当时颇有名气,有智勇双绝之赞誉的周霖领兵。
本来几乎是稳操胜券,可结果却出人意料,三万打三千,两败俱伤。南周三千精锐几乎全军覆没,北秦三万人马只活下二三十人,得亏周彬救援及时,不然周霖怕是也会战死在飞溪谷。
战后,大理寺、刑部皆派人调查战场,发现北秦将士大多是死于毒,惟有周霖及其亲卫没有中毒。
最初朝廷对周霖有所怀疑,可周彬死保,周霖又揪出暗通南周的大奸细,戴罪立功,因此他不仅没有获罪,还被调去大理寺做少卿。
于那时文官便隐隐有超过武官的势头,周霖算是得到了晋升。
此事不论战前、战中与战后皆透露着诡异。
战前秦周开战的理由是北秦南线边境的一队守军屠杀南周边境百姓,北秦拒不承认,南周派精锐三千侵入秦土,扬言要讨回公道,有故意找茬之嫌。并且当时正处于议和期间,按理说南周不该再挑衅北秦。
北秦当然不惧挑衅,更不在乎议不议和,毕竟北秦兵强马壮,兵力是南周的一倍,更有葛鑫的财力支持,耗得起。
迫切需要议和,以便处理内乱的不是北秦,而是南周。故而北秦干脆应战。又恰巧锋狼游军在边境飞溪谷附近驻扎练兵,于是此事顺理成章交由周霖率领的锋狼处理。
起初锋狼凶悍,大挫南周军锐气,南周精锐被迫退入飞溪谷。
锋狼那时有两个选择,一是守住飞溪谷五个出入口,将南周军困死于山谷,二是追入谷中与敌军正面厮杀。飞溪谷山高陡峭难以攀登,难在山上设伏,故想冲杀敌军只能入谷。
依周霖求稳的性子,他不该追进山谷,可事实却是周霖毅然决然带兵追敌。之后山谷中发生什么,据周霖说他将军队三分,从三条路追击敌军。结果副将带领的两军中了敌军毒蜂埋伏,而他带领的主军与敌军遭遇,正面拼杀,虽胜了,但士兵在歇息时喝了有毒的溪水,遂损失惨重。
待三军会合,三万人马仅剩下两万。本来及时退出山谷,改为围困还来得及,但是周霖依旧选择深入追击,于是锋狼遭遇各种毒攻,防不胜防。
不过三日,锋狼兵力从占大优变成大劣,只余七八百人,而敌军还剩一半。
毫无疑问,此乃领军将领的重大失误。在副将的劝说下,周霖终于改变策略,退谷。
可惜彼时猎人与猎物身份对调,锋狼残军哪有那么容易退出去。以至于最后在谷中受困又三日,在第四日援军赶到,周霖等幸存者才免于一死。
待周霖回朝,当即便揪出潜藏在兵部中的南周奸细,且证据确凿。周霖之所以追入谷中,就是因为这奸细假传圣旨,称南周太子藏于这三千精锐之中,秦帝命锋狼务必尽快将之生擒,以便在七日后的秦周和谈中北秦能再多一分优势。
如此周霖才会冒险冲谷,一来速抓南周太子,避免拖延时间等到南周援军,二来围谷需要时间,南周军或许会见势不妙趁机逃脱。
至于南周太子为何要藏于这三千兵马,伴随假圣旨而来的密令上写到,是为了亲自领兵立军功得民心,好让南周皇帝放弃以太子为质的想法。
问题是南周太子此举乃挑衅,很大可能会让和谈在开始前就破裂,那他岂非成了南周的罪人?然而圣旨摆在那,作为皇党的周霖不得不接。
看上去合情合理。但当时秦帝一方是主战派,秦帝想借机一鼓作气结束二分天下的格局,让皇党大将卫卢胥、周彬等人身负平定天下的大功,以此坐稳皇位,再趁势削主和派之首丞相的权。如此南周太子生或死不重要,他死了更能激南周继续战,议和破裂正合秦帝的心,秦帝怎么会下那道圣旨。
就算锋狼军的副将不懂圣心,身为皇党的周霖不可能察觉不到圣旨有问题,除非他也主和,帮衬相,或者帮衬南周。
最终议和结果是,北秦主战派见识到南周毒攻之厉,被主和派压下势头,议和因此成功。而北秦没有从那次议和中得到多少好处。
可以说议和成功的关键就在于飞溪谷一战兵力差距悬殊,双方两败俱伤。周霖即是促成这个结果的最大推手。
今日之前周霖没有显露对北秦的不忠之心,王煊只当他是为了让北秦百姓不再受战乱之苦而选择牺牲三万大军,然现在王煊不得不怀疑他是南周安插在北秦最大的细作。
倘若事实真是如此,她必是要终止谋情,尽早除掉这个祸患。
当王煊离开宋戾的屋子,看到于院中伫立的周霖时,她的面上充盈着悲喜,为玲珑的遭遇而悲,为万事还有他可以依靠而喜。
自然这一切尽是虚情假意。
她扑进他怀中,为温暖包裹,眼神却冰冷至极。他抚着她的背,予以无声宽慰,一颗真心热烈怦动。
王煊阖上眼。
周霖……
希望你,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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