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林海顿时有些无言以对。
他轻咳一声,借着呡茶的动作低头调整表情,再抬头时,又是清风霁月,温润如玉的林大人了。
林海道,“下官来此,是有此因,但大人昨日即便不来此地,下官也是会来的。”
“如此,又与本官何干?”
林海笑笑,“下官如此说,自然与大人有关。”
苏州牧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林海叹息一声,开始了他的讲述。
“下官与夫人成婚十数载,却多年无子。来到扬州后,下官听闻觉明大师佛法高深,蟠香寺灵验无比,便想要来此求见觉明大师,想要从大师口中听到下官与子嗣的缘分究竟如何。”
苏州牧点头,“此事,我有耳闻。”
林海苦笑,“那大人想必也知道我与夫人并未见到大师便下山的事了?”
苏州牧再次点头。
“可怜我那夫人,为表诚心,上山的路上一直坚持,却只得到了大师玄之又玄的一句话,竟是不肯透露半点信息。”
“四年前,夫人有喜,林府上下尽皆惊喜无比,她也因为我林家留了后而欣喜不已。”
苏州牧忍不住开口,“若没记错,这是你家中长女?”
“是啊,家中长女。”
林海脸上的神情充满温暖,却又带着些苦涩意味。
“因我林家三代单传,长女黛玉出生后,我那夫人内心抑郁,一直认为林家的传承要在我这一辈断了。”
“其实就算只有玉儿一个女儿又如何呢?她冰雪聪明,诗词歌赋一教就会,就连偶尔有何想法与我这个父亲讨论,也是像模像样,显然是经过思考的。”
“只是夫人出于种种心态,对玉儿冷淡了些,让玉儿的内心极为敏感。玉儿虽面上不显,却会在看见她娘时下意识做得更好,终究少了些母女间的亲近。”
说到这,林海摇了摇头。苏州牧也听得极为感叹,但见林海停下,还是忍不住倒了杯茶给他,示意林海润润嘴,继续讲。
林海见此,摇头的幅度更大了。
“我这女儿,自小性情敏感,偏又是一身的病,每到秋冬稍冷时节便咳嗽不止,寻了多少名医也是无用。”
“一年前,家中幼子诞生,许是夫人两年来身体越发消瘦的缘故,幼子的身体甚至比姐姐黛玉更差。”
苏州牧看林海的眼神都带了点同情了。他家中虽有一个身体不好的幼女,可妻子与儿子却还是身体康健的。
林海都没理他,“转机出现于半月前。殿下来到扬州,带了两名太医随行,而那小公子姓李名子安,正是其中一位太医的弟子。”
“出于私心,我向殿下写信,希望两名太医能前往我家中为我妻女诊治。”
“结果如何?”
苏州牧连忙追问。
“结果,不仅我那夫人与长女黛玉身体有所好转,就连幼子的身体也好了不少。”
苏州牧若有所思,突然问起一个问题,“这些与你前来蟠香寺又有何联系?”
“三日前,几位大夫上我林府,为我家眷诊治。当日下衙后,我在进门时遇到一位法师,对方头上有些癞了,对我说起了黛玉的病情。他说,黛玉的病痊愈,只有两个法子。”
“一是遁入空门,从此青灯古佛,二是终生不见外男。”
苏州牧原本听故事的姿态一顿,眼睛眯了眯,怀疑林海是打听到了他女儿妙玉的经历,说了那么多就是等着在这编故事骗他。
如果他对林海生了同情,届时他们无法保住自己家眷,自己也或许会帮他们也不一定。
可林海接下来的话打破了他的怀疑。
林海脸上带着些庆幸,“说起来,我倒还要谢谢这位法师。”
“当天那法师与我说话时,被我夫人见到了。她这些年虽对黛玉颇有忽略,心里到底是有这个女儿的。”
“她害怕黛玉这病当真只有出家才能痊愈,所以,她对黛玉开始上心了。”
“她开始陪黛玉读书,陪黛玉习字,也会带着黛玉游戏,带着黛玉照顾弟弟……”
林海说着,脸上的表情愈发柔和。根本就不是想要博同情的样子!
“咳,下官说远了。万幸几位大夫,尤其是那小公子的药方,药力非常,我家中夫人及一双儿女这段时日别说是病得汤药不断,就是咳嗽也少见了。”
“而此□□劳,大半归小公子。”
苏州牧点头,“那他最多可以为我女儿看病,在扬州一事爆发后,他根本无力保我妻儿。”
林海摇头,“我曾听黛玉说过,那小公子喜欢研制各类奇怪药物,假死药正是其中一种。”
苏州牧一愣,“假死药?林大人莫不是话本子看多了?”
李子安、水泓、妙玉三人躲藏处,后两人都飞速转头看向李子安,小妙玉的嘴更是张大了。
要说这苏州牧苏老爷,哪有闲心看话本呢?其实都是苏夫人看后与他说的,而小妙玉与哥哥苏子明可没少听苏夫人说起话本里的趣事,这假死药就是其中一种。
从话本中看过假死药这种神奇的药物后,苏夫人与妙玉会在讨论其他话本里的凄惨角色时,忍不住想,他们若是有假死药,或许便能换个地方继续生活了。
至于苏子明?他只是认为以后面对敌人时,还是让对方脑袋与身体分家来得更安全。
不管怎样,这假死药出现了,而这假死药的制造者,就在他们身旁。
偷听时被人提起,还被一起偷听的小伙伴听到,李子安的表情稍有些尴尬,看着两人震惊的表情,不由伸手往下虚按,出声安抚他们受到冲击的小心脏。
“低调,低调嘛。”
水泓收敛神情,继续看向苏、林两人方向。
妙玉则小声询问,“子安哥哥,父亲曾说,私盐可以让更多百姓吃得上盐,这是好事,为什么妙玉听着,林大人要因为这事惩罚父亲呢?”
这个话题,李子安也忍不住叹口气。
他蹲下身,摸着小妙玉的头,“官盐价格高昂,百姓无法接受这价格,吃不到盐,这确实是个问题。”
“可你的父亲与人勾结贩卖私盐,其中获利并未上交朝廷,其一是他所作所为也让自己得利,并非全然为了百姓。”
“其二,你父亲如此做法,导致朝廷盐税迟迟不见增长,国库进账也有减少的情况。妙玉可知,近年来,江南多地发生水旱之灾,当地百姓难以种田维持生活,卖儿卖女,啃食树皮的不在少数。”
妙玉嘴巴张开,不可置信还有人会贫穷到如此地步。
李子安叹一口气,“或许,你家中被采买来的女孩子们,便有因为此次灾害被卖给人牙子的。”
妙玉忍不住想起那天推自己掉入水中的小姑娘。
“可是娘说了,她们出生低贱,最易产生嫉妒之心,让妙玉对她们无需怜悯。妙玉上回会落入水中,便是有人推了妙玉。”
李子安一愣,他没有想到,妙玉上回落水竟有如此隐情。
水泓此时回头,出声安慰李子安,“那些小姑娘被卖到苏府,相互交谈间也能知道自己是给府上小姐挡灾。恐怕是有人认为,需要她们挡灾的人没了,她们也就能回去了。”
李子安哑声,“可她们回去,也只是再被卖一次罢了。”
随即自嘲一笑,自己真是假小孩当久了,真正的贫家孩童,又如何想得到这一层呢?
她们只会看到父母把自己送走时依依不舍的神情罢了。
他低头看向妙玉,“税法不合理,尚有改变之机,可税法被破坏了,朝廷的收入也就少了。此次江南大灾,若国库尚有银钱,百姓们的损失或许会降低许多。”
当然,他与水泓都知道,国库空虚除了税款问题,还有老皇帝让“老臣”们打欠条借款的原因。
想必这笔借出去就没收回来的银子,老皇帝四处求仙问道,建造所谓祈福殿、观星楼的银钱倒也不起眼了。
他与水泓对视,眼中尽是无奈。
另一边,林海对李子安充满自信,“是否有用,苏大人让人一试便知。”
苏州牧点头,“你既对他如此信任,不如让他先为我儿妙玉诊治一番,若是有效,再试这假死药不迟。”
林海犹豫,“小公子乃两位太医重视的后辈,如今也只听命于殿下,此事下官无法抉择,还需上禀殿下才能给大人回复。”
苏州牧点头,“也可。”
他放下茶盏,看着林海,认真道,“若他医术当真玄奇,若假死药当真有效,你们这计划我自不会再推脱。”
不等林海回答,他便抬手制止,“行了,林大人有在此处客套的时间,不如快些回去休整,越快向四皇子表明我的态度越好,我家妙玉可还等着呢。”
林海失笑,向苏州牧拱手,“如此,下官便告辞了。”
见两人分开,躲在暗处的三人悄然回到了摆膳的院子里,做出一副从未离开的模样。
苏子明则换了一身衣裳,借口是方才去消失,结果出了一身汗,便多花了些时间沐浴。面上一派祥和。
没过一会,林海便来领走了水泓与李子安。
苏夫人那里,则在听到下仆说的消息后摔了一个喜爱的茶盏。
“你说的是真的?”
她仿佛忘了自己平日里有多宝贵这个茶盏,只是盯着下仆,着急地等着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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