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亲后的第六日,裴麟要去书塾念书了。
相处的六天里,除去躺着的两天,裴麟对她统共说的话不超过十句,其中四五句还是几不可闻的“嗯”。
见月很愁,私下里拉着徐香晚的衣袖,委屈巴巴地说:“姑娘,我怕你守活寡。”
徐香晚捏了捏她的脸,问:“你觉得我们活在世间最重要的是什么?”
见月眨巴眨巴眼,表示不懂。
最后从嘴里蹦出一个字,拖着长长的尾音:“吃?”
徐香晚想了一下,觉得对见月来说倒也没错,但她还是一本正经地说:
“对你家姑娘而言,是欢喜。如果要你选一个,一是你家姑娘虽然和夫君举案齐眉但日子过得不欢喜,二是你家姑娘虽然看似守活寡但天天都觉得欢喜,你选哪一个。”
涉及徐香晚,见月想得很认真,她觉得她家姑娘值得所有世间美好的事物,但如果一定要选,她还是坚定地点点头道:“选第二个。”
见月见不得她家姑娘哭,当初主母逝去,她家姑娘哭得人消瘦得如风一吹就能飞去的宣纸般,她也跟着日日哭,边哭边想着给姑娘做膳食、买牛乳糕、准备敷眼的冰块等物什,心都碎成一瓣一瓣的了。
现今想起来,都心疼。
“没错,你看近几日夫君醒来后,你家姑娘是不是每日都挺欢喜的?”
见月嗯嗯应下。
这几日,裴麟除了吃饭睡觉,一般不见人影,像是刻意避开似的。
但徐香晚倒也没闲着,见月带着她将整个三房都逛熟了,从厨房到仓库,从浣衣到马厩,徐香晚把那些女婢仆从都认了一遍,客客气气地请主管三房大小事务的李管妇喝了一个时辰的茶,见人时嘴边抿着的笑意便没下去过。
尤其是还特意将行三唤来,事无巨细地问了一下午裴麟的日常,在书房待了一下午。
裴麟和徐香晚住的院子叫景院,之前只有裴麟住时,外院是个铺着鹅卵石的小园林,内院除了主屋、厢房、耳房外,后屋还设了几个亭子和裴麟的书房。给徐府下聘后,林氏特意在书房和亭子间命人挖了一个小湖,种着一些莲。
裴麟不喜女婢伺候,之前景院来来回回最多四五个洒扫的女婢,徐香晚入府后,林氏给徐香晚多拨了四个女婢,都是诺诺本分的性子,只守在外屋,非召不进内室。
所以总结说,整个裴府,接触裴麟最多的,或许就是行三了。
行三不愧是林氏挑的孩子,虽然话不多,但几乎句句有用,比如“郎君喜兵书。”
徐香晚手中拿着裴麟之前写的功课,仔细着放进考箱内,往廊外望了眼,估摸着快到时辰了。
一旁的见月脑瓜子里还在琢磨着她家姑娘问她的题呢,越想越不大对劲,突然灵光一闪,问:“咦,姑娘,你不是心悦于姑爷吗,那为什么守活寡还会欢喜呢?”
徐香晚对裴麟并无男女之情,裴麟对她亦如是。如果真能相敬如宾式地守活寡,她倒真的求之不得,待日后她报了恩、复了仇,她就带着见月走,无论和离还是休弃,两人都不会纠缠不休。
没想到见月脑瓜子并不是不转,而是转得慢些,所以徐香晚想了想,耐心地答:“虽然你家姑爷还不大理我,但这几日我了解了些你家姑爷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看似守活寡,实则是在找先机探路,冰块哪有手捂上去便立刻消融的?融一寸有融一寸的欢喜。”
见月恍然大悟:“啊姑娘我懂了,这用兵法说,叫策略。”
“对。”
“诶,行三来了。”
月洞门下匆匆行来一个着蓝衫的小童子,他垂着头拱着手,脚下步伐凌而不乱。
徐香晚叫住径直想朝书房去的行三,轻缓道:“我已将考箱整理妥帖,你递给先竹先生即可,时辰刚好,不必着急。”
行三连连应下告罪,最后敬道:“娘子,郎君。”
郎君?
徐香晚诧异回头,只见裴麟不知何时梳洗用膳妥当已经等在廊下了,他今日穿了一身圆袍青衫,只在下摆用银丝绣了几只寒竹,他又站得挺拔,看上去很有文臣的儒雅感,前提是若那张俊脸能温上几分的话。
徐香晚转身看向他时,刚好与他的眼神相交了片刻,随即两人又默契地各自移开。
他的眼眸那般黑,和左眼下的小痣如出一辙,可为什么每每碰上他的眼,她总觉着里面或许燃着火。
裴麟没再停留,他的跨步较常人多半步但十分稳健,路过徐香晚时带起的风微微吹起她罗裙一角,上面绣着一枝饱满带些粉的玉兰。
夏日时分,徐香晚着的暑袜薄如蚕丝,风绕过她的脚腕,凉凉的,过后又带着一丝热。
徐香晚将考箱递给行三,吸了口气,微笑着宽慰他道:“无碍,无碍。”
行三行了礼,便追着裴麟去了。
徐香晚吐出那口气,心里有些些恼怒,见人走远了,一把抓住见月的手问:“你说你家姑爷嘴巴没声儿便罢,为何走路也不带声儿?”
然后就小碎步跑回了房。
只剩下见月还想着呢,追着徐香晚答:“姑娘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呢。”
室内,徐香晚看着床侧边榻上裴麟整理好的被褥揉了揉太阳穴。
自从裴麟醒来后,睡觉成了两人之间的大问题。
之前裴麟昏着,徐香晚又实在疲乏得很,经不住诱惑,勉为其难地睡在床内侧,只用软枕隔。如今裴麟醒了两人再躺在一张床上,总觉得会呼吸不畅。
第一晚时徐香晚想试探裴麟,于是她坐在一旁的贵妃椅上假装看书,戌时、亥时、直至子时,看得徐香晚手里书简上的字都会动了,裴麟还坐在外室的桌边,擦剑、擦刀、擦枪。
光徐香晚数着的,裴麟就擦了整整十五遍。
见月胆子明明不小,可是莫名有点怵裴麟,连叫“姑爷”的声音都弱上几分,她不敢从外室进内室,就一直睁着眼睛候在贵妃椅旁的支窗外。
徐香晚实在熬不过裴麟,把书简放下,和裴麟商量垂纱床两人轮流着睡,今日她睡,明日裴麟睡。
等了片刻,裴麟轻“嗯”了一声,徐香晚立马护着见月进来给裴麟在榻上放软垫、凉席、玉枕,不到半盏茶的工夫,主屋立刻吹了灯。
后来裴麟却一直赖着榻不走了,明明说好一人睡一次垂纱床,徐香晚把被褥换过来,裴麟就换回去,徐香晚换过来,裴麟就换回去。
最后她琢磨着男子可能不似女子,更喜欢硬床,就由着他去了。
如此晚上铺、早上理了两三回,裴麟开始自己动手整理榻铺,可他终究不如女子细心妥帖,折起的软垫奇形怪状,歪歪扭扭,徐香晚看着不舒服,便在他理完后再理一遍。
比如,现下她把折好的软垫又都抖开,然后角对角一丝不差地折好,放进雕纹梨花木柜里。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着手下的软垫还残留着余温,和一股淡淡的青草香,像是采了一把刚出芽的青草,浸在清凉的山间流水里,然后揉成团,碾出的淡淡绿汁的气味。
和见月一起整理好内室后,徐香晚去到了林氏的萱堂。
堂外的女婢往内通传了后,是刘妈妈出来迎的她,面上腆着笑,看是见到她来心里高兴。
萱堂古朴雅致,四处弥漫着一股沉水香。
徐香晚进入内堂时,林氏正坐在塌上用羽扫拂去沾在香炉外的香灰。
“母亲万安。”徐香晚福下身子。
前几日林氏派刘妈妈来传话过,说她喜欢清静,让徐香晚不必日日晨昏定省地来。
林氏虽然这么说,但徐香晚若无事,隔天也会来一趟萱堂,主要是请安,以及有意无意和林氏说起夫君一天大致做了什么。
林氏表现得兴致缺缺,倒也从没阻停过徐香晚这张嘴。
说起今日裴麟就去读书了,林氏放下了手中的羽扫。
林氏一直打扮得很端庄,虽然眼尾添了一两道细纹看上去略显惫态,但风韵犹存,很容易看出年轻时是怎样的花容月貌。
她那双沉静的目看向徐香晚,打量得徐香晚脸上都有些发烫时,才轻咳了两声正声道:
“徐氏,你既已成裴麟妻,一生荣华便都系在了他身上。自古言,先成家后立业,现你们已成家,你当督促他考取功名不可懈怠,另外也养好身体,早日为三房绵延子嗣。我老了,也想要享些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了。”
“母亲说笑了,母亲未到四十,风华正茂,怎么会老。”
林氏未在意地摆手,就听刘妈妈门口禀报道:“大娘子,先竹先生求见。”
先竹先生,金陵大家,门生入仕遍布南梁,是各大世家争相聘请的人物,拜入先竹先生门下,相当于半只脚跨入了南梁朝堂。
徐香晚听说当时林氏上门连请两次,先竹先生最终念在三房郎主裴启和林氏父亲为国捐躯心存大义的份上才再次出世收下裴麟。
裴麟上次考仕不利,已是辱没先竹先生名声。
先竹先生的书塾虽离裴府只隔了一条街,可这却是先竹先生收下裴麟后第一次登门。
林氏心中有些忐忑,但面上不显,令刘妈妈将先竹先生恭敬地请进来。
徐香晚瞧着林氏眼角眉梢的神色,走到侧室泡了一杯新春的雨前龙井。
回来时,先竹先生刚好落座。
“先生,请吃茶。”林香晚恭顺地奉上茶盏。
先竹先生已年近古稀,发须皆白,穿着一袭灰衫很是简朴。
往常皆是女婢奉茶,先竹先生见到徐香晚敬茶,迟疑了下。
“这是裴麟的新妇?”
“是的,先生。”
那这碗茶,就敬之有名。
先竹先生颔首接下,徐香晚行礼后落到旁座。
“先生,不知您今日前来,可是裴麟犯了什么错?”林氏开口问。
先竹先生起身行礼道:“老朽前来,是来请辞的,还请大娘子另请大家。”
听到此话,饶是一向沉稳的林氏也从座上站起,往前连小迈了好几步。
“先生何处此言?若是裴麟犯了错,我立刻让他给先生赔礼道歉,先生您想怎么罚都任您处置。”
“大娘子言重了”,先竹先生从袖中掏出一卷书册递给林氏,“裴麟是人中俊杰,只是志不在于考仕,再学下去,也只是徒劳。”
那是一卷兵书,翻开来里面写着密密麻麻的评注,书边虽有毛疵但无一破损,可见主人的爱惜。
“今日若不是书童误将此书交了上来,老朽可能至今都不知晓,原来裴麟竟然还有这般领兵作战的将能,这册兵书里的评注引经据典文采斐然,令人叹之难忘,老朽也有幸曾与大将军谈论过兵法,通晓些用兵之道,依老朽看,大将军或许后继有人了。”
“不行,裴麟只能做文臣!”
林氏失控厉然出声,脸色煞白,发觉失礼后又急忙赔罪。
她自己都没发觉,她将那卷兵书攥得如此之紧,都皱出了褶子,原本清晰的黑字被洇开,糊作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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