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竹先生同样出身名门,与林氏父亲同辈且还要年长些,如此被一个小辈无礼驳斥,难免有些许不悦。
他沉吟片刻,拱起手。
“大娘子,老朽此生有三幸,其中一幸就是有幸结交大娘子你的父亲林大将军,大将军一生光明磊落为国为民,尧水一战若不是下属军情延误绝不至于被魏军围困沙场,裴将军亦是万里挑一的豪杰,老朽能活到古稀,无一不倚仗这些保家卫国的英雄人物。”
“战场上刀剑无眼,身为母亲不愿儿子以身涉险是人之常情,可是大娘子,人活于世,有能者应当仁不让,若心中没有大义,只会苟且偷生有何意义?”
“盛世多文臣,乱世出武将。当今世道,东西两魏在边境对我南梁频频骚扰垂涎欲滴,可放眼我南梁境内,皇室不兴,多少掌权的世家子弟都糜烂在金银窟里醉生梦死?若有一日,东西两魏铁骑如数十年前般卷土重来,当今世家中可有可出之才?他日兵临城下,浮尸遍野,裴麟能拿着笔护他的老母妻儿、护国护家吗?”
林氏脸上血色尽失,趔趄着后退几步,手抵在背后的梨花木桌上,缓缓背过身去。
“裴麟在书塾里韬光养晦,故作愚钝,以他真才,考仕又何在话下?圣人常言因材施教,裴麟身负将才却空与老朽周旋,可惜!”
“言尽于此,大娘子,老朽告退。”
先竹先生佝偻着腰背行礼告辞,林氏背影坚决又脆弱,双手抵着桌苦苦支撑着、发颤着。
“先生慢走。”徐香晚敛下眉眼,代林氏行礼,将先竹先生亲送往门外。
却见裴麟不知何时杵在了门外,紧抿着唇,垂眸沉默着,也许听到了他们交谈的全部。
他向先竹先生跪下,匍匐于地行大礼,是愧对,还是感激先生说出了他心中所念?
先竹先生年迈,扶不起那似铜墙铁壁的少年郎,最后将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上,轻叹了口气缓步离开。
“多谢先生。”裴麟的声音从胸腔中发出,又闷又沉。
那抹佝偻着的背影听闻赫然一顿,随后放声吟着“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渐行渐远。
徐香晚心中轻叹,去扶裴麟,裴麟依旧一动不动,她只好轻声道:“起来,我也帮你。”
裴麟的睫毛纤长浓密,日光下,他眼下阴影轻移几寸,身体有所松动。
这时,屋内突得传来清脆的“撕拉——”声。
徐香晚手下一松跑回堂内,裴麟刚略支起的右膝盖又磕回了地面。
堂内,神情恍惚的林氏再也支撑不住,身形摇摇欲坠,手中却紧攥兵书,书页一角已被攥裂,却仍不肯松手。
徐香晚见林氏半隐在暗处,踉跄着转身,脸上露出难抑的悲痛,然后,眩晕着倒地——
“母亲!”
随即一道慌乱的身影冲进堂内——
林氏在床上昏睡了整整一日,裴麟也在床前跪了一日。
徐香晚心中愧疚。
她将裴麟的兵书经行三之手呈给先竹先生,本意是为了告诉先竹先生裴麟并非庸碌之材。
她没想到先竹先生是个真性情中人,直接上门请辞,劝说林氏让裴麟改为习武。
她也没想到林氏对裴麟习武之事如此抵触,一时忧怒交加,折损了身子。
徐香晚抢过刘妈妈的活儿,一边日夜尽心伺候守着林氏,一边还要劝裴麟那个倔人喝水用膳睡觉,一夜过后感觉人又清瘦了些,细腰不足一握,飘然若姑射。
林氏悠悠转醒时,将徐香晚当成刘妈妈,嘴里喊着水,徐香晚微托起林氏的背,熨帖地将水凑到林氏嘴边喂完,林氏神志才彻底清醒。
软枕靠在背后,用了些药膳,林氏气色好了许多。刘妈妈凑在一旁,喜极而泣,一味地夸徐香晚侍疾用心,晚上都是趴在床榻边睡的。
林氏听完,目光依旧淡淡的,略过跪在一侧的裴麟,轻摆手,让她贴近坐在床榻边。
“徐氏,你是个好孩子,辛苦你了。”林氏温声道。
“母亲,这都是儿媳该做的“,徐香晚起身在床边跪下行礼,言辞恳切:“千错万错都是儿媳和夫君的错,只求母亲万事莫要郁结于心,一定要珍重身体!三房离不得母亲,夫君和儿媳也离不得母亲。”
良久良久,林氏不知想到了什么,轻叹了口气。
“起来罢。”
林氏掀起眼皮,视线掠向徐香晚背后的裴麟,道:
“都起来罢。”
外头天际昏阳西落,萱堂被拢在一片朦胧金光下。时辰已近酉正,林氏让他们留下用膳。
晚膳间,刘妈妈伺候在一旁,脸上是藏不住的喜色。她拿过女婢递上的托盘,呈上丰盛的膳食,一边呈一边语调轻快地介绍着这道是郎君小时最爱吃的松鼠鳜鱼、这道是大娘子爱吃的文思豆腐
最后呈上一碗牛乳酥酪,上面撒着些桂花,刘妈妈特意放到徐香晚手边,温笑道:“这是娘子喜欢吃的甜点,大娘子都记着呢。”
徐香晚适才一直暗自记着刘妈妈所报的林氏和裴麟喜爱吃的膳食,那碗牛乳酥酪被刘妈妈报出来时,她羽睫微颤,烫了一瞬。
阿娘还在世时,也总是给她做牛乳酥酪,但不准她多吃,怕她圆润得撑破衣衫到时候自己哭鼻子。
她尝了一口,和记忆中的味道很像,放了桂花,更加清甜。现在阿娘不在了,再也不用担心她会圆润得撑破衣衫了。
“嗯,好吃呢,多谢母亲,多谢刘妈妈。”徐香晚浅笑着点头。
刘妈妈又舒心地笑开来,林氏在用清粥,只是微微颔首几不可见。
饭桌上大多是刘妈妈和徐香晚在说话,林氏和裴麟这对母子用食不语,林氏只挑着清淡的素菜吃,裴麟心不在用膳也只是夹了几筷子,一口食能嚼上数十下,依旧垂着眸,埋得快要看不清那颗左眼下的小痣。
徐香晚用干净的筷子给裴麟夹了几块松鼠鳜鱼,用眼神示意他多吃些,他才抬起了眼看了徐香晚一眼。
那一眼没有情绪,徐香晚依旧读不懂。
她嘴上和刘妈妈聊着要给林氏织一条冬日盖的小毯,问刘妈妈一些样式花样,眼光余角时不时瞥向裴麟的碗。
那几块松鼠鳜鱼,裴麟一动未动。
用完膳后,女婢乘上茶汤漱口,连带着桌布撤下满桌碗盏。
徐香晚正欲和裴麟告退时,林氏留下了她。
“你先退下吧。”林氏命令裴麟道,却没有看向裴麟,说话声平得像波澜不惊的水面。
林氏和裴麟这对母子很怪,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很像,比如话少,比如面无表情,比如让人猜不透他们内心的真实想法。自徐香晚嫁入三房,林氏未曾去过景院,也未曾在徐香晚面前问起过裴麟,他们之间的距离好像很远,但有时好像又很近。
曾听闻,裴启逝后,裴麟身量还未与马背持平时,跨马闯出了金陵,失踪了整整十日,当时林氏急火攻心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去了,花了重金才护下了心脉。十日后,裴麟回来了,一身污糟,浑身是伤看不出人形,旁人说他像一个聋子,像一个哑巴,也像一个疯子,只固执地攥着手里浸血的麻绳,身后拖着七八只血淋淋死透了的猛兽以及一长串没有尽头的血痕,令见者心惊胆颤,如见地府恶鬼。林氏从醒来后就吃住搬到了城门口,看到裴麟后整个人抖得比筛糠还要厉害,不发一言,然后当众给了裴麟一巴掌。
之后又有次不知怎的,裴麟红着眼追了尚书梁氏的小郎君三条街,除了林氏谁也拦不住,要不是当时裴麟年纪尚小,加之尚书家精细喂养的马儿争气,也许当天尚书府就会少一位嫡子,没过多久尚书就怒气冲冲地进了裴氏本家的门,最后这件事怎么了的没有传出风声,只听闻那天裴氏三房后院传出令人心惊的鞭打声,可就像是空空抽在了地上,没听见一声闷哼。
从那以后的几年,裴麟很少出府,林氏一直押着他读书考功名。
所以徐香晚一开始,曾以为林氏为了管教桀骜不驯的少年儿郎,是一个严母。
进了三房,却觉得林氏对裴麟管束并不多,裴麟也并非桀骜不驯。
徐香晚知道,如果林氏明令禁止不让裴麟做的事,裴麟就不会做。林氏一定要裴麟做的事,裴麟哪怕心中抵触也会做。
比如那几块松鼠鳜鱼,徐香晚想,林氏若是开口,裴麟一定会吃光。
可这次林氏让裴麟退下,裴麟却迟迟不见反应。
徐香晚有时候怀疑裴麟到底是不是个活人,说他是活人,可他好似没有人的五感,说他不是活人,可他的胸口跳着一颗生机勃勃的心,他的黑眸中藏着能燎原的火种。
母子两人便这般僵持着,令徐香晚觉得空气都稀薄了几分。
她心中暗叹,走到裴麟身边拉了一角他的衣袖,回望一眼林氏,轻摇道:“夫君,有劳你回景院帮我温一盏白茶,在外室侧柜的第三格里。”
贴近些轻道:“放心,母亲这边有我。”
半晌,见裴麟眸光一动转身退了出去,徐香晚才暗吁出口气。
林氏放下手中茶盏,挥退女婢,包括刘妈妈,带徐香晚逛起了园林。
她跟在林氏右后方,亦步亦趋保持着一步距离。
林氏不说话,徐香晚就恭顺地跟在她背后,不说话。
走着走着,两人便走到了水林园。
园中立着的灯盏并不多,视野触及之处都昏昏沉沉的,唯有永远平静的静潭中的一轮明月映得皎洁无暇。
林氏望向夜幕中高悬的圆月,像是看得入了迷。
半晌,突然出声问她,声音飘在夜风里,一吹即散。
“你可知我名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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