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八,晚,公主府
唐锦晏与唐金摇已在府中坐定,差一刻戌时之时,公主府的仆人来报,说客人已至。
唐锦晏和唐金摇亲自出府迎接,上官立心和温江月见到二人,行礼道:“长公主殿下,太子殿下。”
唐锦晏示意免礼:“二位史卿免礼,请进吧。”
唐金摇看向温江月手中的两壶酒:“皇姐备了酒,温史卿其实不必再带。”
温江月神神秘秘地笑道:“殿下,此酒最为妙哉,带来请二位殿下品尝。”
上官立心白了他一眼,脸上写满了“胡说,就是你自己想喝”。
温江月察觉自己被白,只抬头看向上官立心:“放心,夫君今日醉不了。”
上官立心脸颊微烫,回避了他的视线:“殿下在呢,别乱说。”
唐锦晏爽朗一笑:“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上官史卿,我无妨。”而后她转头向唐金摇,“是吧,弋儿?”
尚未纳妃的小太子突然被点名,懵道:“啊?”
这边唐锦晏还在尽力憋笑,另一边的罪魁祸首温江月连忙转移话题:“子渊呢?他怎么还没过来?”
上官立心道:“子渊想单独请太子殿下身边的魏公子。”
温江月疑惑道:“他们……认识?”
唐金摇接了句:“先前见过秦史卿一面。秦史卿说他们一见如故,想请宁哥哥喝酒,我看宁哥哥把他宰了的心都有。”
温江月抿了抿嘴唇,不禁想象了一下自己故交被周少将军拿着重戟追杀的画面:“嗯……愿子渊好运吧。”
唐锦晏瞥了上官立心一眼,上官立心也对上了她的视线,二人相视一笑。
戌时,周将军府外,周子宁提着一壶酒,若无其事地背靠着一面容易翻进去的院墙在等魏子渊。
他等了半晌没等到,就打算翻进去看看。
他刚翻上墙,就差点和院内马上翻上来的魏子渊撞了个头对头。
魏子渊手下一松,拽了周子宁一把,把他硬生生地拽下了院墙。
幸好周子宁身手敏捷,两个人才没摔成一团。
周子宁还未说话,魏子渊先笑道:“冒犯了,魏公子。在下寻思着你不来,想出去寻你。”
周子宁道:“我在府外等着秦史卿,没料到您已经到了。”
魏子渊针对他的语言打趣:“魏公子说话不用这么客气,我表字子渊,你若愿意,便唤我子渊——魏公子可有表字?”
周子宁不想和他多解释:“无字,单名为宁。”
“宁字不错——前几次见到魏兄你都易了容,府中没有旁人,不知可否坦诚相待?”
周子宁毫不留情:“秦兄说得好,不如秦兄先脱了外袍坦诚相待?”
魏子渊:“……”
于是魏子渊不再讨厌地去招惹他,只侧身向院中石桌抬手:“秦某不说话了,魏兄,请。”
另一边,公主府内,温江月差点喷了口酒,瞪大了眼睛,压着嗓子向上官立心问道:“他是谁?!”
唐金摇怔怔地坐着,半晌才把嘴里的酒咽了下去。
上官立心拍了拍他的背,波澜不惊道:“你本该称呼他为魏少将军。”
唐金摇比温江月先回过神:“秦史卿……是魏家后人?”
唐锦晏道:“他是魏老将军遗子。”
唐金摇看向她:“皇姐你怎么也知道?只有我和宁哥哥不知道?”
“对,这是先前上官史卿告诉我的。这也是我敢让他弄出檄文一事,还尽量配合他把此事捅到朝堂上的原因。”
唐金摇看向她的眼睛——
你信他?
唐锦晏点了头——
赌一把。
唐金摇把每个人都看了一遍:“所以檄文一事,都是你们计划好的?”
“对,我们不想把太子府卷进来,就没有知会您,还请殿下见谅。”上官立心先答了话。
“但此举,除了搞垮了一个户部尚书,还有什么益处?”
温江月酒劲儿逐渐上头,他也不太在意礼数,做贼一般左右张望后盯着唐金摇道:“殿下,您想想,此文虽是先骂了公主殿下几句,但白尚书被斩首,在未读懂此文之人看来,小方面是公主不可骂,不可不尊敬。大方面是丞相权势大,他想斩谁就斩谁,由此更加忌惮几分。
“读懂此文的人没几个,总体上还是增加了官员们对丞相的忌惮。而对丞相来说,便是受了同僚莫大的羞辱。”
唐金摇皱眉思索:“那……以丞相那种自以为是又疑神疑鬼的性格……暂且该不会信任身边的同僚,所以新上位的户部尚书是个实实在在的老实人……”唐金摇茅塞顿开,“你们在挑拨离间?”
温江月打了个响指,笑道:“殿下聪颖!他也不想别人有野心。”
“老丞相是这样,那小丞相呢?”
温江月大手一挥:“他不就是个软柿子么!”
上官立心抬手轻轻弹了他一个脑崩:“殿下勿怪,喝多了——欧阳臣清不是什么软柿子。我觉得他有本事,但碍于老丞相没自己干过什么而已。其实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自从周少将军被他陷害之后,他除了贪点钱,在朝堂上见风使舵地说几句话,就没再动过手?”
温江月委委屈屈地看着他:“你弹我干什么!”然后他又慷慨激昂了起来,“难不成他还能改邪归正?笑话。”
上官立心扶额:“我没说他改邪归正,只是说他不可不防。”
唐锦晏一边亲自给每个人满酒,一边道:“上官史卿说得在理,此人不可不防——话说魏少将军此番入修撰院,也是想给魏家和周家正名吧。”
上官立心道:“本为大越良臣,又怎甘留后世骂名。如今的史书当改。”
唐锦晏发问:“那二位史卿……希望自己的后世名是什么呢?”
温江月趴上上官立心的手臂,稍微有些口齿不清:“我们二人私下商讨过……我们于大越无功无过,顶多是给后世写了点史书。就……不求为后世熟知,史册上提一嘴我们的名字就好,说不定以后谁闲的没事翻翻史书,就知道我们活过。”
上官立心一边调了调姿势让他靠,一边笑道:“也算是一种私心吧,好歹也是仕途中人,再怎么淡泊,也还是想让自己在史书上能有寥寥几笔——二位殿下呢?”
唐锦晏喝了口酒:“我想……大越史可以不记下我是大越公主,封号清平,但我希望后世人知晓,曾有一位名叫唐锦的女子,为大越出过力卖过命。”
唐金摇笑道:“此话说出来可能有点大不敬……愿后世史书上的唐弋,是一代明君。”
唐锦晏先举杯:“愿如今的大越史尽快迎来重编之日。”
四个人的酒杯在月光下碰在了一起,四份对后世史书的愿景也在此时相互交织。
周府
二人在石桌前相对而坐,魏子渊看向周子宁带来的酒:“说好了在下备酒菜,魏兄还带了一壶酒过来。”
周子宁先取了酒杯给魏子渊满了酒递过:“尝尝,先前叶将军回京,往太子府送的北疆酿,殿下嫌太烈了,不爱喝。”
魏子渊闻言,先向府内举杯:“叨扰周家的将军们了。”他又转身向周子宁示意,“多谢魏兄。”
他示意过后,抬手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周子宁顿时被他吓到了——就是他和叶岑邈这种在北疆待久了的将军也不敢喝得这么豪爽。
不出所料,烈酒下肚,魏子渊便呛得咳嗽起来。
周子宁不知如何是好,只上前拍了拍他的后背。
魏子渊抓上他的手腕,一边抹眼泪一边笑道:“无妨,魏兄见笑了。知道北疆的酒很烈,却没想到这么烈。”
周子宁轻轻挣开手腕坐回去:“想必秦兄不常喝酒,北疆酿太烈了,这一壶我自己喝。”
魏子渊又咳了半晌才开始正常说话:“看来魏兄是常喝酒的?喜欢什么酒?逢年过节我去贿赂贿赂你。”
周子宁道:“太子殿下不喝的酒我都喝。你贿赂我?我一没钱二没权,你什么好处都得不到。”
魏子渊开玩笑:“说不定我就是为博公子一笑呢?”
看周子宁复杂的神色,魏子渊不用想也知道,他是把自己当流氓了。
于是他道:“魏公子别见怪,在下说话有点缺德,我是正人君子。”
周子宁给他拆台:“缺德而自知,这种人倒是不多了,秦兄值得称赞。”
魏子渊脾气倒好,非但不生气,还非常配合地道了谢。
周子宁:“……”
少将军很好奇他在北疆军中闻名的嘴去哪了。
魏子渊不再讨论自己缺不缺德的问题,他问道:“魏兄是哪里人?”
周子宁时刻记得他现在的身份:“不知道是哪里人,我前几年流落至京城,恰好被殿下捡回了太子府。”
“哦——”魏子渊故意拉长了声音,“我京城生人,在北疆待过一年,后来也是跟着家母到处走,在京城遇上了上官老师,又因为家母生病在京郊干了挺久的煤工——但折腾一番,现在还是回了京城。”
周子宁故意试探:“秦兄是哪年开始去的京郊?”
魏子渊假装思考,然后才回答:“十五岁吧,哪一年来着……三十五年。”
三十五年,恰好错过了周子宁一战成名的三十六年。
他此言,意在表明他没见过周少将军。
周子宁抓住了时间点:“秦兄今年……二十有二?”
“不错,看相貌宁兄当与我差不多。”
周子宁把身份表演得淋漓尽致:“不清楚,也许吧。”
二人沉默着饮酒片刻,魏子渊又挑起了话题:“我方才说,在北疆待过一年,不知宁兄可否到过北疆……我在北疆时还很小,北疆两军还未合并。我父亲有志于天下,不知道参的是周家军还是魏家军——总之后来父亲战死沙场,母亲也就带着我离开了。
“我在北疆认识了一位邻家兄长,只比我大半年,也是京城生人,我离开后就没再见过。据说后来他入了北疆军,混得不错,甚至还当上了少将军的亲兵,只是少将军此事一出,他也死在了北疆。”
魏子渊表现得悲痛万分,周子宁却听得满头雾水,他对手下的每一个亲兵知根知底,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个出身和年龄的亲兵。
你知道你谎话编到少将军本人头上了么?
周子宁也不能直接这么说,他只道:“亲兵不一定为真,但你的那位兄长,是受了少将军的牵连?”
“据说的,不一定就是真的——他的死和少将军没什么关系,是北蛮入边战死沙场的。”
“按众人所说,北蛮入边,不就是少将军所为?”
他在试探魏子渊的想法。
魏子渊给二人重新满了酒:“众人信,但我不信,我不仅不信,还想为两家正名。”
闻言,周子宁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握杯的手指一颤:“秦兄怎么有底气……说能修改他们的后世骂名?”
魏子渊抿了口酒:“我只是修撰院的一个普通史官,自然没底气,但我看不惯。那是我父亲和兄长参的军,那里有他们的赤诚与荣誉,甚至有着他们的一生。两位将军背了骂名,在我这就等于他们也背了骂名。他们不该如此。”
“你说谁不该如此?”
“两位将军。”魏子渊顿了顿,目光暗淡下来,他补充道,“我的父亲与兄长。”
周子宁没听出来他话里的前后人物关系,只灌了半杯酒,叹息了一声:“我若是少将军……知道后来的事,也会觉得愧疚吧。”
“愧疚什么?”
周子宁望向北疆的方向,胸口像是塞了棉花一般不痛快:“接了北疆军,却没守好北疆,还平白无故连累了身边人……我在太子身边久了,对朝中大事了解一二,如今的北疆军不比当年,只靠叶将军死撑。”
他低下头摩挲酒杯,眼睛不知看向何处:“你说,少将军如果没在朝堂自刎,会怎么样?”
魏子渊也望了望北疆的方向,沉默片刻才沉声回答:“若他没自刎,凭借这种朝廷,只怕会死得更惨——大局不是他一个人就能翻覆的。”
周子宁抬头,深邃的眼眸看向魏子渊的眼睛:“那秦兄此次插手白尚书一事,你觉得,凭借你一人,便可以翻覆大局?”
魏子渊摇摇头:“不是我一人,不是还有你们吗?白尚书一事,最后的结果我们都懂。你给人家塞人手,我给人家安罪名,不都是要搞他,只是我搞得彻底了点。我先前与立心他们聊过,魏兄你觉得我不知天高地厚,但你的志向却也在此——修史书,开盛世,我们志向相投,便是朋友。”
说罢,魏子渊微笑着向周子宁靠过酒杯。
周子宁被他说中,于是端起酒杯:“白尚书那边说让我别插手,杀手锏竟是你。”
随后一声脆响,两杯相碰。
酒过三巡,魏子渊已经醉了,周子宁酒量不错,比魏子渊清醒,但也有些恍惚。
于是二人对话便放开了些——
“敢问秦兄,你先前所言故交是谁?”
“我的兄长。”
“你束发所用红带……”
“现在都不说了,先前此乃周家象征——我对兄长念念不忘。”
“……”
待到肴核既尽,魏子渊已经趴在了石桌上,周子宁还知道人事,但他总不能背着魏子渊翻出去。于是把他扛在背上,想把他放在自己之前在周府的屋室睡一晚。
魏子渊趴在他肩上,手里不老实地把玩着他的长发与束发的蓝色发带,嘴里不清晰地说着什么。
周子宁只听清了一个“你”。
其实他说的是——
“你别愧疚。”
还有一句——
“我很想你。”
把他放下时,周子宁不小心扯开了他的衣襟口。他左侧的衣襟中,塞了一条破烂不堪的红发带。
周子宁轻轻摸上那条发带,想着魏子渊所说的兄长,叹道:“还真是个性情中人……”
他心中莫名有些不痛快,他扯下发带,想重新束好被魏子渊弄乱了的头发。
他看着用了很多年的蓝带,心道自己又何尝不是同魏子渊一般的性情中人?
就这点来说,他们真的志向相投。
临走之时,他看向魏子渊熟睡的侧脸,可能是酒劲儿正上来,他脑海中有些混乱——
他是谁?
可能吗?
但是等酒劲儿一过,他就不记得自己想过什么了。
他安置好魏子渊,收拾了石桌翻出院墙,与上官立心他们交代了一番,便回了太子府。待到第二天清晨,他又特地翻回来叫魏子渊起床。
二人喝了次酒,虽说周子宁还在观察他,但对他说话不再咄咄逼人,他们的相处也还算友好。
而朝堂中也是风平浪静。
只有温江月私下和魏子渊吐槽:“我的魏少将军啊!你怎么不说呢!你倾慕之人就在眼前啊!”
魏子渊只说先相处相处,毕竟太久没见,直接诈尸不太好,吓人。
于是他还是照例往太子府送书,有时也停下来和周子宁闲聊两句。
京城尚阳光和煦,而江南则在逐渐酝酿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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