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一,晨,太子府
“小殿下,请您尽快更衣,长公主殿下一会儿就到。”周子宁在门外敲了三下门,以知会唐锦钰。
周子宁还没来得及说出“在下告退”,唐锦钰就打开门,抬头便正对上周子宁未易容的脸。
她怔了一瞬间,眼神中闪过一丝空白,嘴里不甚连贯地说着:“你……魏,不是……少将军?”
周子宁郑重地给她行了个礼,像是告诉她猜测无误般说着:“臣周南,见过殿下。”
唐锦钰还愣着,周子宁提醒她:“殿下,还请您尽快收拾一番。”
唐锦钰闻言,才开口道:“收拾过了,走吧。”
昨日晚上,唐金摇在府中听说唐锦晏的“以死相逼”,再听说皇后抽了皇帝两巴掌,又听说唐锦钰跑到皇帝寝宫跪地请求和亲,简直愁得一个头两个大,急忙扯上周子宁进宫。
结果寝宫外一下就跪了四个人。
岁清帝头比唐金摇还大,赶紧让内侍谴他们回去。
皇后被送回了自己寝宫,唐金摇则把唐锦钰带回了太子府。
“钰儿。”
唐金摇与周子宁还未和唐锦钰说几句,唐锦晏便到了太子府,于是两个大男人先出了屋,把时间交给了她们姐妹二人。
唐锦晏像是一晚没睡,粉黛与首饰都遮不住眼眸深处的疲惫。她左臂已经被固定好,脸侧还有一缕碎发在耳前。
唐锦钰探身帮她把碎发别到耳后,轻声叫了她一句:“皇姐。”
唐锦晏闻言笑出了声:“还知道我是你皇姐,和亲用得着你出面吗,怎么就给我添乱?”
她这话说得像是安慰,并没有半点嗔怪的意味。
唐锦钰却道:“我没给你添乱。你一走,朝中差不多就剩了皇兄、叶将军,还有几位你这边的官员,然后就是像少将军这种上不了朝堂的背后之人。
“北蛮人想要和亲,你不能去,我替你去,若北蛮守信,也能解大越的边境之忧。”
唐锦晏没有再笑,只反问她:“若北蛮不守信呢?”
唐锦钰低头不言,唐锦晏继续道:“你看到了,少将军还活着,他没做过叛国之事,当年议和到一半北蛮人就打进了边境。这次呢,你怎么保证他们不会再来?况且我们不需要公主出去和亲,边境还有北疆军十五万兵马,北蛮还未归还北山,大越百年也没有公主和亲的先例。”
唐锦钰偏头去看她:“那你想怎么收场呢皇姐?答应和亲,北蛮有可能不再侵犯;若不应,你想让北疆军直接与北蛮开战吗?这不值当。”
唐锦钰沉思半晌,继续道:“我当然知道北蛮人什么德行,他们来,我就想办法先杀了他们的首领,大不了就同归于尽,北疆十五万兵马会为我断后。”
唐锦晏被她噎住了:“你……”
她没想到他们姐弟四人中真正处于最安全位置的小公主也会知晓朝堂大势,也会说出“那我就杀了他们”这般话。
她一直以为唐锦钰是真正养尊处优,不通朝堂政事的小公主,她也从来都没想过把唐锦钰扯进来。
唐锦钰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皇姐,我虽是女子,但我是唐家人,我不可能什么都不管。我猜皇兄受惊大病一事不一定为真,而是你们想保储君。
“既然他重新挑回了担子,我也不想当什么养尊处优的清乐公主,我也想像你们一样,为大越江山出力卖命。”
屋外,魏子渊和叶岑邈也来了好半晌,四个大男人聚在一起也谈了许久。
叶岑邈支持不和亲,实在不行就对北蛮出兵。魏子渊却对他们讲了昨日欧阳臣清的那句话,以及对北蛮人此举目的的猜测。
他说不好北蛮人与欧阳成他们有没有牵连,但人尽皆知,此举绝对会拉清平公主下位。
四个人分析一番,均是头疼。
魏子渊眼尖,看见来人先推了周子宁一把:“欧阳臣清。”
周子宁闻言转身就走。
欧阳臣清和他们打过招呼,不多说废话,问道:“长公主殿下可在此处?”
唐金摇:“在,不知丞相大人有何贵干,可是为了劝皇姐去和亲?”
欧阳臣清:“不是,太子殿下别多心,你们先聊,秦史卿等我一会儿。”
说罢,他便不在乎唐金摇允不允许,推门就入了屋。
他规规矩矩地和二位公主行过礼,低头看了眼唐锦晏的左臂,从胸口摸出一个小药瓶放在桌上。
动作小心且并不越界。
唐锦晏盯着药瓶,道:“欧阳丞相,您不用如此关心本宫。大越女子不和亲,您不用来谄媚我。”
欧阳臣清被挖苦了一番,只垂下眼眸,不在意唐锦钰还在场,只轻声道:“殿下,臣想办法。”
他声音很清冷,但语气是不符合这份清冷的温柔。
唐锦晏心中不由得感叹,送我走不是正合你们心意吗,今天又来假惺惺帮忙,真是演得一场好戏。
唐锦钰一咬牙:“欧阳丞相,我愿代替皇姐和亲。”
欧阳臣清看向她,点头以示知晓。
欧阳臣清出了屋,只见魏子渊等在门外。
他低头一笑:“秦史卿久等,误了修撰院要事吧?”
魏子渊:“无妨,丞相请说。”
欧阳臣清却环视了一遍太子府,说:“魏府景色倒是不错。”
魏子渊心头一紧。
欧阳臣清低头玩弄挂在腰间的玉佩,说道:“我知道在你们眼里我不是什么好人,我也确实做过一些好人做不出来的事。
“我刚开始读书的时候,确实想一心为大越江山……”他突然看向魏子渊,转移了话题,“秦史卿今年多大了?”
魏子渊回答他:“二十有三。”
欧阳臣清点点头:“您倒是同我一般年纪……我幼时是想求得家国昌平,想做个两袖清风的正人君子……只是时间久了,什么事都做过,清浊也说不清了……”
魏子渊觉得这番话有些耳熟,皱眉看他。
欧阳臣清解下腰间玉佩,送给魏子渊:“不知道您和那二位史卿谁看过,那篇《点绛唇》,确实是我写的。
“不管您信不信,和亲这件事,我都会尽力想办法。”
欧阳臣清径直离开,他长袍宽袖,背影显得孤高而挺拔。
这使人不由得联想到四个字——
文人风骨。
魏子渊摊开手掌,玉佩上雕刻的是两支傲雪的梅花。
其余三人其实一直未走,此时纷纷冒出来。
四人久久未言。
欧阳臣清说想办法,但他出于立场,没办法当众挑明不让唐锦晏和亲,他还未来得及找到机会私下面圣,就在正月二十五的早朝之上被岁清帝惊了一次。
岁清帝当着入殿的北蛮使臣的面,言拒绝让清平公主前往北蛮和亲。若北蛮想和亲,可以清乐公主取而代之;若对此有异议,大越不惜出兵,彻底与北蛮为敌。
叶岑邈在一旁附和:“北疆军十五万兵马,为陛下马首是瞻。”
两个北蛮使臣不说话,欧阳臣清低头假装思索,而欧阳成脸色铁青,半晌才发言道:“陛下圣明,不如就让清乐殿下前往北蛮和亲。”
北蛮使臣也应了声。
当日,岁清帝赐下新圣旨,言二月十六送清乐公主到北蛮和亲。
同日,北蛮使臣代替北蛮一族,与大越签下盟约,清乐公主嫁至北蛮后,北蛮一族与大越以塞北河为界,再不侵扰大越领土。
魏子渊作为先前和谈的执笔史官,此番入朝记录下了此事全程。
散朝之时,岁清帝再次叫下了魏子渊。
岁清帝:“朕其实不想送钰儿走……”
魏子渊:“清乐殿下功标青史。”
他和周子宁本心不想让任意一位公主,甚至随便找一位女子和亲。但让清乐公主代表大越和亲,已经是岁清帝能说出的最好方法了。
没有谁喜欢征战沙场,将军也是如此,谁不想看家国太平,所以站在岁清帝的角度,此事若成,便可解在北疆的后顾之忧,北疆军也可免受征战之苦。
但岁清帝没有再誓死力争,选择放弃了北山失地。
二月十六,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离开京城。
太子唐金摇与北疆主将叶岑邈跟着队伍,亲自送亲。而江南陈王唐金瑞听闻此等大事,早也回了京城,待二月十六亲自跟着队伍送皇姐至北疆。
周子宁陪同唐金摇一起出城,而魏子渊作为负责记录此事的史官,便也策马而来。
离京前一晚,唐锦钰郑重拜别了父皇母后。
她偷着跑到太子府,正巧唐锦晏和唐金瑞也在,她便和兄弟姐妹待了一个时辰,最后郑重告别。
周子宁送她回宫,半路却听她说:“少将军,我不想……史书无名……您说,我配不配得上让后世知晓我的名姓与生平。”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轻声道:“殿下当得起。”
唐锦钰由京城来的队伍一直送到北疆边境塞北河,再由早已拨出来的一支北疆军护送入北蛮境内。
京城一行人原地驻马,目送队伍入境北蛮。
北疆凛风大作,不远处的帅旗被撕扯着发出声响。
帅旗只是一面纯色旗,上面没有主将的姓氏。
叶岑邈凑到周子宁身边:“看见刚刚北疆军打头的那个了吗?四十年被你揪着练枪的小兵,现在做到了副将。”
周子宁点头应答:“记得,姓夏侯。”
随后他问道:“为什么不立叶姓旗?”
叶岑邈只低声道:“叶某何德何能,属下在此等您和魏少将军回疆。”
周子宁沉默良久,攥着手下的缰绳开口道:“换了吧,哪有这么委屈自己的主将——告诉子安我这边一切都好。”
叶岑邈随口答应着,便策马远走。
远处的北山巍峨挺立,为后世记下这场只能在史册上读到,或者不会再有人知晓的和亲。
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会更改一批又一批,许多旧事都会湮没在人们脚下的滚滚烟尘里,最后在浩瀚的史册上不会留下寥寥几笔。
待千百年后,这片土地上的旧人逝去,只有群山会将他们完整铭记。
魏子渊策马上前,与周子宁同望北山。
二人均是不言,却又心有灵犀。
他们跨越十五年,再次在北疆并肩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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