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玄烛望着他的眼,许久没有开口,他们一时间像隔得很远。
他忽然想起昨日楚云汉收到秦斐送来的盒子后说的话。让乌啼跟着自己,原来还有这种意思,是认真思考过的,甚至从很早之前就想好了,并非玩笑。
什么意思,这是在托孤?
他料定自己会死,所以尽量把后顾之忧处理妥善?怕乌啼饿死,便将它托付于我?换而言之,这是在给我留个念想?
程玄烛原本脸上凑出来的笑意凝固了似的,半晌才重新恢复看似从容的模样,避重就轻地回答:“它怕是不情愿。”
“不,会愿意的。”楚云汉的语气很平静,却是决意寸步不让。
“……你看你,总是这样。”程玄烛无可奈何,略微干涩地笑了两声,“你愿意,它也愿意,怎么不问问我是否也愿意呢?”
“云汉,你把我想的太过大度了,你不肯考虑我的意愿,我若是心里藏着气,前脚答应了你,转头便把乌啼扔了,你说这事是该怪你考虑不周,还是应当怪我气量小?”
楚云汉听出这半真半假的玩笑话里的意思。他知道程玄烛总是不经意似的回避这种话题,仿佛比他还怕面对这些事,却没料到他会说这些。
有关这种问题,先前并非没有提过,可像今天这么直言不讳,令他们感到前所未有的锥心的,却是第一次。
他看得出程玄烛每次欲言又止和轻描淡写背后的意思,但他没有把握从这泥潭中全身而退,不敢轻易给什么允诺,更不敢将程玄烛牵扯其中,于是一直以来也都在有意无意地回避。
拖泥带水自然不如干脆利落来的好,这道理任谁都清楚,可真要做起来,能够坦然自若心甘情愿的寥寥无几,楚云汉也舍不得。
他循序渐进,打算让程玄烛慢慢习惯自己远走的脚步,可这对谁而言都不亚于凌迟之刑,比一刀致命更为煎熬痛苦。
不甘于此,却无可奈何。
“……对不起,”许久,楚云汉才低声缓缓道:“是我的错,可……”
蓦然哑了声,他没再继续往下说,程玄烛盯着楚云汉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
让他回心转意,大概要等到海枯石烂了。程玄烛不禁苦中作乐地想。
“不必道歉,并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
程玄烛不愿让他为难,低头笑了笑,又一次将话揭了过去,“只是希望,你能安然无恙罢了。”
轻纱浮动,静影沉璧,天阙的夜一向安宁祥和,玉轮神宫夜阑人静。
这种静谧使他们逐而冷静,楚云汉没有回答什么,程玄烛迟迟未等到他松口,却也是习以为常。
他泯然一笑,正打算说些什么缓和气氛,这时忽而听楚云汉问:“在那洞里,相柳都与你说了什么?”
这出转折过于生硬突然,以至于程玄烛一怔,没有反应过来似的。
楚云汉凝视着他,似乎也酝酿了许久。
程玄烛抬头随即对上他的目光,紧而又垂下眸,沉吟少顷,似是回忆。
“山上巨石落下,你将我推开的一瞬间便通过了一个转移阵,不慎进了那山洞中……”
洞中杳杳冥冥,泛着湿冷潮气,程玄烛防不胜防,顷然踏足此地,生出一丝诧异,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云汉?”
昏暗里没有传来任何回应,程玄烛确认楚云汉并未和他一同进来,不悦地轻叹一口气。此时背后无声无息踏出一个人影,含着笑意开口:“你好呀,玉轮神君。”
程玄烛未动,腰际剑先出鞘,一霎映亮这方寸之地,化作一道虚影疾冲而去。
人影掠步后退,利落地从后颈抽出骨剑挡下一击,戏谑道:“你们神仙不是都讲究先礼后兵,以德服人的吗?你怎么动手都不打招呼的,莫不是见此处没外人,索性由着性子来了?”
程玄烛此刻已回过身,看着他不冷不热地说:“你听谁说的歪理。”
相柳的面貌十分年轻,仿佛停在十七八的年纪,显得天真无害。他顶着这张略微稚嫩脸对程玄烛展颜一笑,又有些顽皮的感觉,“你管我听谁说的,程玄烛,你知道我是谁不?”
程玄烛一抬手,北邙便随之飞回他手中,“本是不清楚,看到你那把剑,才知道了,相柳。”
“哎,”相柳欢快地应了声,“原来是这把剑让你识得我了,哈哈哈,共工大人给我铸的,怎样?好看吧,我家大人最是疼我。”
程玄烛一言不发地瞧着他卖乖,相柳敛了三分笑,对他说:“你不问问我怎么在这里吗?”
“没必要。”程玄烛一口否决。
“也罢。”相柳满不在意,自顾自地说着:“我原本还想着怎么找你,这下好了,你自己来了,不枉我凄凄切切盼你这么久。”
程玄烛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
相柳的笑里带了几分诚恳与认真,“实不相瞒,我想请你帮个忙。我要去找共工大人,想要假你之手,助我迅速提升,给我个名正言顺不必东躲西藏的身份。”
“且先不说我做不做得到,”程玄烛凝视着他,疑声发问:“为何是我?”
“另一个深居简出,纵使我想找他,也见不着不是?”相柳往前凑一步,“而且,我认为你会帮我的。”
程玄烛心中疑云更重,什么“另一个”?相柳又凭什么认为他会帮忙?
相柳看着他的眼睛,向后微仰叹气道:“你看看,该问的你又不问,你若问问我是怎么活的,不就都知道了。”
程玄烛觑他一眼,“我问了,你便能如实作答了?”
相柳随即做出烦恼的表情,一拍额头,“哎呀,天机不可泄露,还真不好开口!”
接着又颇为得意地说:“不过倒是能告诉你,我拿了个东西做了场交易才换了条命的,不过也仅是一条罢了,剩下几条都是我努力修炼得来的!”
程玄烛丝毫不留情面:“是你养煞偷来的。”
“……你看你,你们天阙的人知道你暗地里这么刻薄吗?我诚心与你结盟,你却总堵我,共工大人从来都不这么对我。”
程玄烛不知道楚云汉此时在何处,寻常麻烦奈何不了他,但相柳鬼点子多的很,保不齐会碰壁。他不愿与相柳多说,略有些不耐烦地道:“我又不是你的共工大人。”
相柳眼睛骨碌一转,扬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慢悠悠说:“是是是,你是外面那位逐翎少君的,不是我的。”
“他在哪?”程玄烛问
“跟‘你’在一起啊。”相柳说罢,感知了一下外面那具□□的情况,忽然间睁大眼,难得真情实感地惊疑一下,“咦?他抱我做什么?”
玉轮神宫里回忆至此,程玄烛顿了顿,这一段自然而然没说出口,他抬眼仓促地瞥一眼楚云汉,继而道:
“我问他何来与我结盟一说,他却说,我让他获得新身份,他虽不能违背誓约,泄露天机,却能告诉我跟他做交易的人从他这里得到了什么,并承诺,往后可以与你一起去北荒猎翎。”
楚云汉毫不留情地讽刺到:“那还真是两面三刀,信口开河。”
程玄烛低低地笑了两声,“此言有理,所以我没答应。”
“……”程玄烛听了相柳没头没尾的那句“他抱我做什么”,缄默片刻才开口:“与你结盟,于我何益。”
相柳抬头微微歪了一下,兴趣盎然地看着他说:“那可多了去了,我乃共工之臣,不能再认你作主,但你可在盟约期间任意差遣我,凡我力所能及,绝不推诿。到底年龄还比你大,你赚了。”
他开始认真地向程玄烛表明诚心与利益:“我用一样东西作为换我复活的条件,虽不能告诉你与我交易的是谁,也不能说我怎么活过来的,但我能冒着挨雷劈的风险告诉你那样东西是什么啊!”
程玄烛觑着他。洞窟里很暗,寻常人伸手不见五指,可他们却能清晰洞察对方面上的每一丝变化,他说:“我知道这个做何用。”
相柳笑了笑,“我既然这么说了,就肯定有嘛。”
“外面那位不是还要去端了翎王老巢吗?这样罢,只要他想,无论何时我都可以倾力相助。怎么样?”相柳眼睛很亮,隐隐有些期待地看着他。
程玄烛好似仍不为所动,手指轻轻摩挲剑柄,一言不发地看着相柳,洞内一片寂静,过了会儿他才开口:“你倒是很有诚心。”
相柳只对他笑。
“不过你如今什么都没有告诉我。”程玄烛看着几步外的相柳,二人间难辨在这洞里谁站的地方更昏暗些,他在幽暗里淡声道:“我更想知道,你为何觉得我会帮你,而你口中另一位‘见不着’的又是谁?”
相柳一直观察他的表情,此刻没有急着回答,而是笑了起来:“哈哈哈哈这不就巧了,程玄烛,这么多年可不能白活了吧,你那么聪明,应该猜得到一点。”
相柳语焉不详,程玄烛却听出了什么似的,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笑意,可眼底却拢起浅浅一层阴翳,“你知道的倒挺多。”
相柳一摊手,佯装无奈:“身不由己嘛。”
随后笑眯眯地看着程玄烛,唇齿开合几下,声音传到了程玄烛耳里,随之又问:“你说这是真的假的?逐翎君知不知道?”
眨眼间,好似有人怜悯地垂眸瞧他,俯身至耳旁轻蔑又得意地说:哈哈,你的秘密不成秘密了。
他意图驱赶,却猛然发现那是自己的模样。
程玄烛眉头渐渐蹙起。
潜伏已久的杂念会滋养出魔来吗?
握剑的手松了松,北邙神剑随之泄出丝丝缕缕的杀气,程玄烛哂笑:“可你知道的太多了。”
他现在的神情与心里的魔恍惚重合。
“……”相柳面上笑容一滞,“失算,我以为这句话能让我俩将心比心一下,看来不该说那么多,你是留我不得了。”
北邙被主人操纵着飞刺去,相柳侧身执剑相挡,在剑光倏往倏来间发声:“你打算将我们的对话告诉别人吗?尤其是楚云汉。”
程玄烛听得出他另有所指,沉声道:“不会。”
相柳见他的变化,心知没戏了,也当即翻脸,“哈,你有所忌惮,就定会受其牵制。我阴沟里翻了船,倒要看看你们又能稳得了多久!”
程玄烛伸手接住北邙与之对上,冷声说:“那就不是你管得了的了,另外,你真的很聒噪。”
楚云汉稍微侧头看着程玄烛,“若他能说出交易物品是什么,未妨不能与他合作,只是他为何认为你能帮他呢,神君?”
黄历上大概写了今日不易交谈。
这两人的心思太深,有些事不能趁早剥露,有些话也没法说出口,貌似这么多年了都没等到个合适的时机。难说到底谁有过错,所以一直以来也都没有逼对方太紧。
程玄烛垂下眸摇摇头,“我不知道谁与他交易,但相柳认为或许我能帮他,大抵是从那人口中得知的。”
楚云汉沉默须臾,“……原来如此。”
程玄烛也觉得有些匪夷所思,短促地笑了声,话头又不由自主地拉到原点,“对了,小白呢?”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不提前事,楚云汉转头往外扫了眼,耳环随之映着月光轻轻一晃,反照出细碎光亮,“在我宫殿里,这会儿发觉我们气息,应该……到了。”
云母屏风脚下“噗”冒出个毛绒绒的脑袋,乌啼随叫随到般,歪着脑袋,碧绿色眼睛看着榻上,嘴角上扬,随后颠颠地小跑过来,哪知一开口:“喵。”
“…………”
许是天阙某位神君养了猫。
天阙街道上,小少年一路张望,花簇间、树丛上、清池里四处巡视,只怕夜深人静所以不敢高声呼喊,疑惑地低喃:“小花哪儿去了……?”
又路过某位不知见过面与否的神君宫殿大门前,他穿过一片郁郁葱葱的兰花草,四下全神贯注寻找着,然后抬头打眼一望,蓦然停住脚步,双目惊愕地睁圆。
树木潇潇,月光层层叠叠落在兰草上,地面是斑驳的阴影,前面背对着他的人将剑抽出来,发出血肉摩擦的粘腻声。
血珠一滴一滴落在路边几株兰草上,随后便有一人缓缓倒地,睁大的眼睛几欲脱眶而出,正巧像是瞪着他。
小神仙撞破他人深夜行凶,恐惧中满含震惊与不可置信,木然地站在原地。然而更令他胆颤心惊的是,那人先是转来头,紧接着慢慢转过身看向了他,露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他先是一怔,甩去剑上血迹,缓步走过来,无奈道:“不是告诉过你,夜深了不要出门,怎么就不听话。”
小神仙不寒而栗,脚下后退半步,惊愕失色地看着离他愈来愈近的人。
兰草里窸窸窣窣,猝然跳出一只狸花小猫,歪着头弱弱地“喵”一声叫。
那人叹了口气,“跟你说了,养宠物坏事,还是只吓破了胆的弱猫。”
他逗孩子似的笑着看小神仙,轻描淡写地:“那就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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