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荒大地翎通往人间的原野上,长风连绵不绝地吹了千万年,百丈高空中翎鸟展翅往来了多久,逐翎族便驻守在此与之殊死搏斗了多久。
细数下来,竟真算不清两族间的交道打了多少年岁,血淋淋的账册洒满大地,铺成一条至死不休的使命道路。
自惊蛰一声春雷乍响,翎鸟久蛰思启,结束长达一冬的长眠,振翅掠过北荒,掀起一片腥风血雨。直至春分过后、磕磕绊绊到达立夏之前,都是它们飞往人间最频繁的时刻,入了秋又是冬眠前忙于屯粮的时期。
楚云汉最开始住进天阙那两年,春秋季将至之时,便开始频频赶往故土,如若实在应接不暇,便干脆住在了之前被毁后又特地复原了的屋舍中。
起先程玄烛时常见不到他,只知翎鸟未灭,楚云汉需尽逐翎之责,他若贸然出手,也只怕会打破平衡,牵扯太多,反倒是桩麻烦事。于是纵使心中多次想跟去看看,也按耐下了心思。
然而正是第二年小雪,楚云汉在北荒待了足足两个月,两个月里程玄烛只见乌啼或是一只尺一傀,隔三差五给他捎来一封“安好,勿念”的书信,简短的几个字不远万里而来,始终不见楚云汉踪影。
那天程玄烛终于忍不住,打算去北荒逐翎族曾居住的地方远远地看上一眼。然而刚一进临界阵,就看到倚靠在石柱旁,发丝混着血与汗贴在脸颊、正咬着布条给自己包扎伤的楚云汉。
楚云汉叼着绳子往自己胳膊上缠的动作一滞,颇为罕见地茫然看着程玄烛,牙齿仍咬着布条不放,嘴唇嗫嚅两下,看上去有些不自在。
“…………”
程玄烛猝不及防在这儿撞上楚云汉,有种贸然窥探了别人秘密的感觉,靴底嵌进地面似的,站在原地顿时生出了不知所措的感觉。
空旷神威的大阵里,二人对视不知多久,终是看着体面些的那个率先开口:“回来啦……”
“……嗯,神君这是去哪?”楚云汉低下头迅速整理好自己,起身询问。
程玄烛实在没想到两人能撞上,更没想到还是这个场景之下,于是只能不怎么刻意地说:“我四处转转。”
然而更显刻意了,毕竟没谁闲着会需要通过临界阵到起码万里外的地方闲转。
楚云汉似乎知道他要干什么了,也只是看破不说破,挂着一身伤从容淡定地对他说:“我陪你转转。”
程玄烛暗自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上前拉上他血迹斑斑的袖子,头也不回地牵着人往回走。
“回去罢,小白在我那里,顺便给你好好处理下伤。”
第三年开春时便不一样了,风雪消融,程玄烛像是特地算好了时间,在这年楚云汉第一次往北荒去时,便守在了临界阵,遇到恰好需要从这里走的秦斐问:“玉轮神君,好巧,您是要去什么地方吗?”
程玄烛笑笑说:“嗯,等一个人一起去。”
秦斐赶着离开,没再多问,匆匆向玉轮神君告了别,走进其中一方的石柱前只瞥见楚云汉也进来了,发现程玄烛时显然愣了那么一下,随后再怎么着,他便不知道了。
那次两人都没多说什么,程玄烛顺理成章跟他去了北荒,那是楚云汉自从离开北荒,再回故土时身边有人做陪。
同年秋季,秦斐收了个强抢民女的海夜叉,回云闼时在临界阵遇到楚云汉,随口问了句:“呦,兄弟,去哪儿啊这是?”
楚云汉手里拿着半月弓,手指一下一下勾着弦,有些心不在焉地说:“去北荒,等一个人一起。”
“…………”秦斐驻足,沉默片刻,心说怎的觉得这场景格外似曾相识?
于是他以“那夜叉神韵与我家神君颇为相似,暂时难以面对他的尊容”为由,原地给远在云闼的时映辰传去个尺一傀,代话晚些再回去。
两人不过站了个还不够入定的时间,楚云汉等的那人便来了。
秦斐打眼一看,呦,这不是玉轮神君么。
自此往后,楚云汉几乎没再独自去北荒猎翎过,春也好秋也罢,身边总有人不厌其烦地跟着。
翎鸟尖锐的鸣啸淹没在箭矢下,楚云汉将尸堆点燃,亲眼看着大火熄灭,才掸去身上灰尘,低声说了句:“数量越来越多了。”
程玄烛放眼朝着远方望去,“方才飞过去几只。”
“拦不住的,翎一日不灭,就挡不住它们飞过这里的步伐。”楚云汉将程玄烛手里拾起的带血的白羽箭轻轻抽出,然后插在了地上。
“我快要找到翎王了,等把它们一举歼灭,就不必坚守在此了,翎也不会为祸世间,北荒居民也不再担惊受怕。到时,逐翎族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到时,哪怕死在翎的利爪尖喙下,也不会如同族人每终前那般,抱着恨意死去了。
可如果真的就这么死了,怕是还会心有不甘。他总想,人生在世哪能事事顺心如意,人们总要在自愿或被迫的情况下做出取舍,成全一些事物,再辜负一些,好像这辈子永远都不得圆满。
于是楚云汉被迫妥协,他想在不牵连任何一人的前提下,独自担起那份责任,熬尽他做为逐翎最后一人的所有心血。
沉默片刻,程玄烛忽然抬手往某个遥远的方向一指,“从我们脚下往南,越过姑射仙山,可以到达北邙。那里埋葬着诸多神仙,我的母亲也在那儿,是我之前时常去的地方。”
“那地方凡人难以抵达,所以能看到的人,大概只从上空俯瞰过,偌大的北邙在脚底十分渺小。可当置身其中,目视一座座曾经至高无上的神仙们的墓碑林立在跟前,层层环绕,扎根在泥土里,能够得到的不再是云,那时……”
目光好似透过迢迢山水看到了邙山,程玄烛声音逐渐轻了下来,“才明白,居高临下时,尘埃里的悲喜实在难以撼动一个人,难免会让人觉得无情。”
“可当置身其中,被再也无法忽视的悲欢离合占据了目光,才知那些曾看不到的地方,竟存在太多令人无可奈何的事。”
程玄烛最初见到楚云汉,同情他的遭遇,但难以体会他的心境。后来看到他每猎翎结束后,坐在草地上一言不发的安静模样,心里渐渐多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忽然觉得,每当他站在北邙环顾四周时,大抵也是这种状态。
孤寂,迷茫,漠然,内心好似千言万语波涛汹涌,但实际上却是说不出的安静,只是淡然地看着眼前的风吹草动、高远天空。
他们各自受视线所限,在自己的世界里观望,无法理解对方的无情和多情,也就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所执着。
似乎一切都归咎于所谓的命运,凡人束手无策,神仙也无可奈何。
起初他们二人也无法理解彼此,后来不经意间才慢慢觉出,七情六欲这种东西扎成根,人们长在上面,相同的不同的人都被牵在一起,根本都是一样的,只要没到落下来那一天,便皆是抛不开欲念的□□凡胎。
楚云汉脸上露出一个微笑,说:“那时你如果再往北走些,可以看到之前这里有人生活时的景色,比现在要好看。”
“可惜当时不知道。”程玄烛想,不然就能早点认识你了。
“那现在,”楚云汉沉了沉声,问:“如若你面对那些令人无可奈何的事,会怎么做?”
程玄烛偏头看了他一眼,而后怅然地叹了口气。
“我也不知道。”
五月中旬,金乌振羽,阳炎翻腾,夏季将至。
程玄烛闭了闭眼,任由灼目的阳光倾泻周身。
刹那间他们像是感应到什么,略微诧异地往虚空中捞了一把。
与此同时,云闼,秦斐轻手轻脚走进遐度神宫,转了一圈拿起椅子上的氅衣抖了抖,兀自低语:“真行呐,这都热不死。”
他说罢便拿起衣服往外走,殿内忽然飘出懒洋洋的声音:“站住,把本君衣服送进来。”
“唉!”秦斐懊悔慢了一步,任劳任怨返回去拿了件干净的给扔进去,又听里面说:“我袖炉不见了,你给我找找。”
秦斐:“给你放桌上了,我走了。”
时映辰使唤罢就扔,“走罢走罢。”
秦斐三步并两步往外走,还未出大门,脸上的闲散神色蓦地收了个干干净净,停住了脚步。
他一抬手,一封密函悄然无声地出现。
时映辰穿着整齐走过来,接过秦斐手里那件大氅,乜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天书密令?何事之有?”
楚云汉与程玄烛各自打开密令,只见其上写着:两月前,颐真于云闼刺杀丰宁神君,挟储神明淳潜逃至东海,罪无可赦。除去其册上姓名,令玉轮、逐翎、逸韵、极瑶将二人押回刑罚台,处以二十七道雷刑。
速去!
程玄烛跟楚云汉对视一眼,“事不宜迟,走罢。”
秦斐读完,密函随即自燃,他匆匆对时映辰说了句:“极瑶神君可在云闼?我要去趟东海。”
“东海?”时映辰如实摇头,若有所思,又说:“你去罢,注意安全,别让我给你搬救兵啊。”
秦斐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您就想想吧!”
时映辰笑着进了内殿,自言自语:“海水甚凉,亏得没让我去……”
当秦斐与楚云汉他们在临界阵碰头,极瑶已在此等候。
极瑶神君是鲛人,年岁比眼前三人加起来还大,在天书上的位置比程玄烛与时映辰要靠前一个位置,如今不论在天阙还是云闼,都算得上是当之无愧的“长辈”。
他的瞳色与发色比常人要浅淡许多,眼瞳呈琥珀色,披在脑后的长发则是浅褐色。然而那本该是鱼尾之处,却与人无异,海蓝色鲛绡下显然是一双腿。
几人一打照面,互相见礼,秦斐便疑惑说:“丰宁神君何许人也?颐真神君为何要刺杀他?怎么偏逃往东海去了?”
极瑶琥珀色眸子略略一转,目光落到秦斐身上,声音寡淡地回答:“丰宁神君名叫宁修,为人低调,名不见经传。何年何月我记不得了,只知他尚为凡人时,捡了件使人脱胎换骨的法宝,因缘际会,就此一步登天。”
“其余之事,须得见到颐真才可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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