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汉他们跟随颐真通过那隐形的屏障,来到了一个巍峨且诡异的地方。
东海某片海域的水底,即便易暄霁这两个月来已经见过许多次,也尽管楚云汉他们再淡定,眼前情形闯入眼中的一刹那,仍使他们感觉心头蓦地一震,背后冷不防窜起一股阴森的寒意。
幽蓝广阔的海底沉寂着的一座座宫殿,根根高耸的石柱拦腰断裂。
残垣断壁在海水积年累月的冲刷侵蚀下,褪去一切色彩。苍白的砖瓦零落于泥沙中,像历经一场战乱,又被一双无形的手随意丢困在此,从此遗落在岁月的长河中。
明淳睁大眼,声音微微发颤,不由自主往易暄霁背后躲了躲:“神神神……神君!这是个啥地方?”
在场几人的目光循声而至投向了他,岂料他摇摇头:“如诸君所见,眼前景象实在震撼人心,料是久居于海中的极瑶神君,都从未听闻过东海有这么一个地方吧?所以实不相瞒,在下也不知晓这是什么鬼地方。”
明淳仍然目瞪口呆,显然无法轻易从震撼中回过神。楚云汉他们只字不言,平静地四处张望,耐心地等他自行交代出一个合乎情理的说法。
——旁人都未曾听说过这地方,怎么就让你撞见了?逃命还淘到宝了?
向来安分守己的易暄霁暗自叹了口气,眉眼里都带着文弱气,此刻一副被胁迫着逼供的模样。
叹完气,他又坦荡诚然的开了口:
“其实事情原委并不复杂。与我相识的人都知道,我生平最怕惹麻烦,我家明淳第一天到天阙,我便将各路神仙们的恩恩怨怨列了本册子让他通篇背诵,就怕这孩子得罪人。”
明淳懵懵地点着头,作势便要从怀里把颐真神君著作的《列仙传》孤本往外掏,易暄霁不动声色一把摁住他。
程玄烛百感交集地对他摇摇头,“颐真君,何至于这般谨慎。”
易暄霁又露出那很为难的表情,叹气说:“至于啊玉轮君,我们这等人微言轻之辈,只能尽量不去得罪位高权重者了。”
他哈哈笑了两声,随后终于正色道:“所以你们明白,我真的不会无缘无故、也并无权利去杀什么人,至于丰宁,也只是非常俗套的仇杀而已。”
明淳疑惑地抬头:“你跟他有仇?”
易暄霁脸很白,垂眸悲悯地看着他,霎时间恍若凡人心里那样真正慈悲的神仙,:“我还像你这般傻时,你可知道我都做过什么蠢事?”
易暄霁语气平淡,宛若在讲今天吃饭时,碗里不小心飞落只虫子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事。
“幼时我被拐走,幸得一位恩人搭救,才逃离苦难,于是我决定用毕生来报答他。”
被拐的孩子们被铁链锁住手脚,饥寒交迫自是不必说,他们各有用处,不能坏了“品相”,所以皮肉上不能留什么痕迹,脚底却磨出血,身上还有大大小小的暗伤。
他们被驱赶着,避着人的耳目,像群用一条绳子串起来,走在阴沟里的小老鼠,畏首畏尾,低声啜泣。
亦步亦趋地走着,周围骤然亮起光。
暗巷里的人像掀开的石块下的虫子,见光则四处逃窜,随即又被围堵住。绳索被从高墙上跃下的人们一刀斩断,而后从天而降的人一手提起一个孩子跳出重围,将他们安置在水火之外。
易暄霁被提溜着后领,满面迷茫之色,被放在地面后腿一软,就顺势委在了地上。
随后对方提刀正欲加入围剿,一迈步忽然觉得腿上一沉。
他低头一看:“?”
不知怎么就抱住人家的腿,被骤不及防的一步拉着往前“刺啦”一滑,磨得皮肉生疼噙着泪花的易暄霁抬头看他:“…………”
宁修:“…………”
这些义士是临时搭伴计划剿灭这团伙的,事成后便散了。获救的孩子有家的送回家,无家可归的另谋出路,纷纷安顿好,就算是万事大吉了。
可偏偏还是出了岔子,易暄霁被拐时敲坏了头,除了姓名,其余的一概忘了,还像个刚破壳的雏鸟似的赖上了宁修。
赖个七八年,他也断断续续想起来些往事,想起一点就告诉宁修一点。
说实话,宁修并不像个好相处的人,他本性里有些善恶难辨,行事诡谲,但胜在对易暄霁不错。易暄霁又专看好处不看坏处,自从被宁修救了之后,他在他眼里就算得上是顶好的了。
“我和恩人像错了些年岁的好友,相伴多年,行了万里路。在一次莫名追杀中,我们丢失所有银钱,别无他法,恩人只能对我笑了笑,说以后定会来找我,接着转手将我倒卖给另一人。”
彼时易暄霁点头答应,挥挥手说再见,但也并未对往后重逢抱有希望。
因为他心知天长地远,人转过一次头就像转座山,再绕回原地草木都换了一茬又一茬,旧地重游、故人重逢是百不获一的幸事,可大家都不怎么幸运。
“若无恩人,我很难活到今日,既然我决定了用毕生报答他,那么他用我换取金银活下去,也算是合情合理,我并无怨恨。”
“万幸买家待我也极好,除了洗衣做饭,我一直跟他四处游荡。”
“我不知他边寻边走在做什么,不过这与我之前的生活无异,并且跟着一个旅人,浪迹天涯也算有趣,我庆幸自己的运气十分好。”
“我跟着他兜兜转转,偶然一天惊觉已重返了当年被拐之地,这时阔别的恩人竟真的如约找到我,将我重金赎回。”
那天怀着静若止水的心,在改容易貌的旧地,突然重逢了不磷不缁的故人。突然间,他就在想,即使改天换地又怎样,只要还有人肯回原地等我,那我便能说一句“幸好”。
“幸好这个朋友没忘记我。我感叹天下再不会有如此幸运之事,直到我又被送回家族之中。”
似乎是触景生情,这时候所有记忆霎时回笼了。
明淳闻言惊喜道,“竟还能回来!真是幸上加幸!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此言一出,易暄霁表情微妙,极瑶在一旁不冷不热地开了口,“别人说傻人有傻福,可傻人死到临头都还在沾沾自喜,并不值得炫耀。”
明淳愣愣的,易暄霁干笑两声,目光沉沉,染上一丝说不出是悲还是怨的深意,徒增几分颓色。
宁修言简意赅告诉他:我找到你家了。
易暄霁能找想到其中情况,分开这些年月,宁修根据从他口中所得知的记忆,和他的面貌,一直帮他寻找亲族。但因为怕空欢喜一场,所以没敢尽早见他,待一切水落石出,就立刻将他接来了。
易暄霁欣喜若狂,跟他回了家。
“我回到家中,亲族为表谢意,留他们暂住几日,好生款待。却不想某夜,举族上下一百多人中毒身亡。我阴差阳错躲过一劫,还惦念着恩人的安危,然而……”
“……然而,”他吸了一口气,“我找到他,还看见了很多人。”
十多个人,错落有致地站在颐真面前,却黑压压的像千军万马。
“当初将我拐卖之人、恩人、买家,面生的、眼熟的,他们本不该相识,却谈笑自如,正要结伴离开这里。”
易暄霁呼出那口气,抬头又直视他们:“然后他们发觉我的存在。”
惊愕的眼神像是发出质问,宁修一愣,随后似笑非笑的表情就说明一切。
他如同被无数双嘲讽的手摁在了原地,寸步难移,眼看着对方向自己一步步走来。
像那次卖掉他一样,宁修笑着说:多谢,我定会将你的付出铭记于心。
“于是恩人一剑刺向我。”
“我被人救下,醒后方才得知,恩人自始而终都不是恩人。他与将我拐卖之人、买家——那日我看到的所有人,或许还有更多——是一伙的。”
这伙人辗转于各地,以买卖人口为生,用处不大的人直接被贩卖,有利用价值的,则会被其他同伙佯做救人带走,待到合适时机,便将其价值运用得淋漓尽致。
他回想过去,各地游荡、遭遇的追杀。
所谓恩人走投无路时卖掉他所说的话,买家一手交钱一手交人时彼此面上心照不宣的表情,看似巧合的重逢,与忽然找到的家。
最后都重合为冰冷刀刃刺入身体时,对方面上的笑……一切疑点背后的阴谋昭然若揭,此刻骤然清晰,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他顿觉脊背一片寒意,此时此刻方才意识到:我好像从来都没有认清过他。
如同被重重甩下一耳光,打得他头昏脑胀。
眼前被迸溅的血雾蒙住,猩红视线中,他们看向自己的笑,如同在嘲弄他的愚蠢。
幸运……幸运个鬼!
“我们部族是当地望族,相传族中有件绝世法宝。他们正是听闻了这消息,又恰巧手中有我,于是就有了接下来的事情。”
所以,什么失而复得,什么患难之交,都是蓄谋已久,是假的。
“难怪如此,”秦斐说:“听极瑶君说丰宁捡到法宝,因缘际会一步登天,原来是用这种手段得来?那么丰宁便是那位‘恩人’了?”
“正是。”易暄霁点头,不知回答的哪个问题。
“醒来后我赶回家中,除了遍地亲族的尸体,还有那伙人,可是他不见了。我猜是之后他们因为夺宝反目成仇,他杀了人,拿了东□□自走了。”
“我找了他许久,以为凡人寿数已尽,便也自以为放下了仇恨。然而几个月前见到他,我发现血海深仇并不是那么容易舍弃的。”
月影婆娑,斜风飒飒,易暄霁皱着眉站在烛台旁,额角泌出细汗,胸中的火愈烧愈旺,借着火光一遍又一遍飞快阅尽纸上文字。
随后他“砰!”一声将纸拍在案上,燎起的火瞬时将信纸吞没,一手抄起边上的佩剑大步往外走,高声喊:“明淳——”
明淳抱着一只猫探头,“在!”
“在家待好,哪儿也不许去!”
易暄霁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几个转弯后已经快到达天阙边界,他突然停住脚步,隔着一片幽幽兰草凝视前方。
四下阒然无声,他定定地像是辨认了一会儿,随后握紧剑走上前,叫出了一个名字。
丰宁神君,也就是宁修,对这声喊好像有很奇怪的反应,似乎是意外,又或是下意识就要寻找声源。
他猝然转身,而后,腹部忽然一阵冰凉,血随即缓缓涌出。
宁修顿了顿,看着易暄霁咫尺相隔的脸,神色莫测,“你果然没死,呵,长大了。”
“你的模样还是一点都没变,”易暄霁还攥着剑,剑刃捅穿对方的身体,“我没死,但我的家人都死在了你们手里。”
“没错,”宁修应得轻松,眼睛向自己腹部一瞥,觉不出痛般,玩味道:“这剑用着可还趁手?”
易暄霁握剑的手一动,面上仍恶狠狠地逼视他,咬牙发问:“所以,丰宁神君,剑在我手里,你又是靠传言里的什么平步青云的?”
受封成神的因由,只要不刻意隐瞒,都成不了秘密。传言里,丰宁神君依靠一件宝物助长能力,因此获得天书上留名的机会。
先前易暄霁从不知“丰宁神君”的真实姓名,也从未见过他,于是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然而忽然得知了这位丰宁神君,就是当年与他同生死共患难,散场又重逢,最后利用他,骗他,与他人合谋杀他满门的恩人、朋友、仇敌,这么复杂身份集于一身的人时,他突然意识到其中疑点。
宝物并不是能随地捡到的,据他所知,宁修在那夜之后销声匿迹,连同那些极擅伪装穷凶恶极的同党余孽也人间蒸发,那么且不论后者何去何从了,宁修想必是那时飞升的。
可易暄霁那夜在宁修手下捡回一条命被别人救去,醒后就让人塞了一把无鞘剑,被告知那是他族中宝物。
也正是宁修拿着刺向他的那把剑。
“所以,你们大费周章杀我全族,又为何将这把剑丢回我身边?”易暄霁再次发问。
“没看上,”宁修轻眯着眼觑他,“用不着。”
易暄霁似是气极,盯着他慢吞吞的冷笑一声,接着蓦地抽出剑后撤一步,宁修口中溢出一声痛苦又如释重负般的呻/吟。
他用手捂了捂伤口,“我很纳闷,为何有些人总喜欢回过头去翻找一件事的真相。毫无意义,既己成定局,又何必追究不停,万一事实根本不中听呢?”
他轻蔑地笑了声,“见了仇人就该直接杀掉,废话太多了。”
半晌,易暄霁盯着他,忽然笑了,“是,不错,你说的对。”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忽然抬手,周围涌起一阵风,聚集在了剑尖。
那是源自这半生的茫然与怨念,是捆缚刺痛他的荆条,由谁赋予,就归还于谁。
人们用这种法术作为了结一切的刀,一刀落下,恩怨皆往,从此两人间不再有任何关联。
第一个使用这咒术的人,给它取了个狠而绝情的名字:
剥疽。
那些牵绊着人的情感与事物,被其主视为骨肉上的恶疽,即使剜下血肉也要除去的累赘、毒瘤。
在仍有回头路之前,哪怕心里仍存一丝不忍,没人会用剥疽咒,因为这于两厢人而言,都太痛了。
宁修回天阙前就负了重伤,此时面对这一剑,心知会死竟也没有动弹。冷眼盯住映着光影的剑,蓄满了力,然后,附着剥疽咒的刃没入心口。
伤处像被下了恶咒,产生溃烂,污黑流脓,但其实那都只是幻觉,流出来的只有鲜红的血。
剧痛作弄,宁修两眼昏黑,脑袋都麻木起来。
……
“你的做事手法太过偏激,让你杀邪魔,为何那些人都死了?!”
“邪魔肉身毁坏,附在当场百人的身体里来回切换,借机逃脱,几里外便是万人城池,孰轻孰重我难道不知?”
“可分明还有别的方法,你——”
宁修打断他,“我影响任务了吗?”
“……是,你不论方式,不计牺牲,只在意结果。那你方才为何不解释?为何任由他们误会!”
“总归都是我做的,解释什么?”
“……你……早晚有一日,你会自食其果!”
“随意。”宁修嘲弄地道:“是死是活都是我自己,其余的与我无关。”
“那上次,你留了个半大孩子那么多年——”
“我说了,那些人遍布各地,一时间难以除根,我只能混进去从中慢慢攻陷。手里恰好有一张牌,为何不用?”
“干脆将计就计,找个诱饵引出他们一网打尽。”
宁修顿了顿,“动他的记忆我确实有错,他们投毒,我也没有想到,是我疏忽,于他终有愧疚。来日再见,任他处置罢了。”
……
重新恢复意识后,他发现自己已经倒在地上,模模糊糊地看见易暄霁提着滴血的剑走远了。
剥疽咒像钝刀,又像毒刺丛生的藤条,宁修的脏腑仿佛都被搅烂。传说,施咒人累积的任何好与坏的情感有多深,受咒者感到的痛就有多少。
喜悦与怨恨都不要了。
剥疽咒生,恩怨皆成过往。
易暄霁眼眶通红,一步步走远,迎面站着惊愕的明淳。
剥疽、剥疽,名副其实。现在的感觉,当真像久病初愈。
掺着恩情的仇恨没有良药,若要除病,只能下刀。
只是刀刺进肉里,并不比恶疽带来的滋味好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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