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暄霁讪讪一笑,又变回先前那不争不抢的模样:“是非曲直最难断清,旁的我看不到,可我的仇要报。”
秦斐适时转了话头,戏谑道:“于是你特地千里迢迢跑来东海,找到这么一片废墟,是打算重建家园隐居世外?”
“哈哈哈哈哪里,千里迢迢来找这地方是不假,可我又不是鱼,活在海里何等辛苦。”
他垂下眸似在回忆,逐而低下来的话语声在寂静之地显得格外诡秘,“我们这一脉,一直以来相传着一个秘密——东海之域,下潜万里,入无形影门,见幽冥古迹,神鬼不知其源,遍寻不见居众,其怪其异,难以述之。秘而不宣,勿泄天机,慎之,慎之。”
“我的神君在临终前,就是这么告诉我的。”易暄霁抬起眼,见楚云汉他们都盯着自己,略有那么一丝窘迫,紧接着又说:“这段话说得隐晦不明,也没人来寻找这片地方。”
“我这些年来,早就倦了做什么神仙,那天看到宁修第一眼,就打算杀了他然后独自离开天阙,来东海看看能否找到这口口相传了千年的古迹。”
极瑶的鱼尾早在进来时就变作了双腿,他轻描淡写地瞥了易暄霁一眼,终于又开口说:“仅是找到这里便算了?”
“……当然不止。”易暄霁再度仰天一声无力的叹息,破罐破摔,“我说了,回去后能减几道雷刑吗?光给这孩子减就行。”
极瑶冰冷无情:“不能,除非你能再带他逃一次,我们都找不到。”
易暄霁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明淳,“你看你这孩子,白跟着我遭雷劈了。”
明淳抱着小花,毅然摇头,“雷劈就雷劈,我不要一个人呆天阙,你神职没了,我以后就不能叫你神君了,那可不可以改口叫爹?”
“…………”
易暄霁早看出来了,明淳对继承他的遗物执念深重。
明淳也觉得不大对劲,于是脑子一转弯改口道:“那,大哥!”
“………………”
“哈哈,孩子没准是缺爱。”还没娶妻就险些喜得一个便宜儿子,易暄霁百感交集,在几人变幻莫测的神色中不知第几次重重叹气,挥挥手说:“算了,开心就好。”
来东海寻找这片虚无缥缈的地方,确实不是一时兴起。
“两个月前,我收到一封信。”
——空旷幽静的地方,一只不见血色的手握着笔,墨水饱胀,岌岌可危地悬在笔尖,随后缓缓滴下,落到飘浮在盘腿而坐的膝头上的信纸间。
墨水滴在纸上的刹那,便悄无声息不了痕迹地融入其中,仅片刻,纸上又渐渐浮现出字迹,活灵活现犹如接连爬上纸面的生灵,逐而清晰。
一切都无声无息。
“书信并无署名,但提到了东海,并由这只猫,”易暄霁指了指明淳怀里猫,说,“不假他人之手,准确送到了我的面前。”
——信上内容简洁明了,那只手轻轻一拂,虚空中出现一只狸花猫。猫歪头瞧着他,讨好似地叫了声。
他貌似笑了笑,但唇角似乎又从未扬起什么细微的弧度。随即又一挥手,信随动作慢慢卷起,虚影一闪,倏然隐没在小狸花猫身体里。
在那只素净的手的轻轻翻转中,狸花猫眨眼间消失不见,连同曾出现过的气息亦无影无踪,仿佛从不曾出现。
无悲无喜的眸子再次微微垂下,又一张纸隐约浮现。
……
易暄霁道:“一只猫是如何被送进天阙的暂且不提,写信之人是怎样知晓东海之事,又怎样恰巧知晓我知道这里的秘密,便值得深思了。”
明淳吞口水,心惊胆战地缓缓低头,看了眼怀里乖巧的猫,只觉得这双眼盯着自己时愈发诡异。
娘啊,吓人。
他倏地悚然抬头,“所以您不让我养小花,是因为它来历不明,恐有危害吗?”
易暄霁不置可否,“谁知还未等我将它丢出去,你便来了,又一眼看中了它。况且我仔细看过,这只是一只奶猫,并无不妥之处,便由着你去了。”
“谁知还是因它将你引到不该去的地方,不然,你现在应当还在天阙当神仙。”
程玄烛十分歉意地道:“许是乌啼将它引出去玩了。”
“极有可能,”易暄霁赞同得很,又看着楚云汉与程玄烛,说:“我原先甚至想过,莫非这信出自二位之手,再由你们家乌啼将这猫送到了我那处。但稍加思索便知道,倘若真是二位,是绝对不会用这种多此一举,又如此温和的方式达成目的。”
楚云汉与程玄烛神情自若,闭口不言,秦斐饶有兴味地一挑眉,不由得笑出声,“哦?温和。依你这么看,玉轮神君与楚云汉不像是好人?”
易暄霁哈哈笑,心想您可别说了,道:“不不,这倒不是,只是觉得换作两位神君,直接登门商讨,更或者拿刀架我脖子上挟持我,都更让人容易信服。拐弯抹角,不似二位的作风。”
程玄烛笑着摇摇头,不以为然,却没说什么。
楚云汉不动声色地扫了程玄烛一眼,目光里多了点难以言喻的意味,他沉默须臾,忽然说:“却也未必是对方喜欢拐弯抹角。”
“此话怎讲?”易暄霁问。
“或许是对方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才能将想要说的话带到。”程玄烛顿了顿,也想不太明白。
“不过我想不出何人能送一只猫到天阙,却不能出现。可若是那人居心不良,不欲暴露身份,虽说不可能,但也有些牵强。正如颐真君所言,多此一举,做派温和,倒像是给明淳送了一件位列仙班的贺礼,然后顺带捎了一封信。”
秦斐将明淳怀里的猫揪出来,拎着后颈煞有介事地瞧了片刻,又嫌没趣丢了回去,“如此看来,写信之人也并无恶意,除了我们跑这么一趟,也没什么损失。”
明淳手忙脚乱接住小花,不敢苟同,“不啊这位少君,我们当不了神仙了,还要挨雷刑。”
他说着说着忽然泪眼婆娑,“能不能撑得下来还待定呢……”
“………………”
“区区几道雷刑,扛得住,要不了命。”易暄霁不忍直视,觉得这辈子的脸都不够丢了,伸手挡了挡明淳的委屈样,小声说:“别哭,丢人……”
楚云汉瞟了眼被掩着面欲哭无泪的明淳,嘴唇几不可闻地抿了抿,转而问易暄霁:“信上写了什么,使你不得不来东海一看。”
“那可太神秘了。”易暄霁揣起手:“信上写,这里埋了三样东西,样样非同小可,惊天动地。”
秦斐拎剑,“颐真君,你再这么三缄其口,我可要砍人了。”
“莫急,莫急,我怕说快了你们受不住刺激,况且这内容也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我自己到如今都很难相信啊。”易暄霁连连摆手,后退一步。
他指着脚下,正色道:“首先,东海之域所葬其一,罪孽之穴。”
残破的瓦石岌岌可危,任何风吹草动似乎都能予以一击重创。歪斜的石柱不堪重负,终于轰然折断,重重砸上被侵蚀得面目全非的刻碑,落地后尘土即刻随着“咕咕”的海水往四周滚滚荡漾开。
程玄烛看了眼不远处的景象,欣然道:“有待商榷,其二呢?”
易暄霁对此不置可否,抬手竖起两根手指,“其二,吞天之力。”
“啥?”明淳十分不解地道:“这地方能有啥吞天之力?”
楚云汉对明淳摇了摇头,猜测道:“兴许只是暗示某物具有吞天之力。”
明淳半知半解地点头。
易暄霁看了看楚云汉,又看了看明淳,心里不由暗暗生出些许疑窦,转而又点头同意:“说得对,至少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找到什么能吞天的力量,至于到底暗示着什么,还有待深究。”
易暄霁说罢,又缓缓伸出了第三根手指。
“其三,万迷之解。”
先前在水里荡开的泥沙已经归于平静,静得好似方才只是过于岑寂的海水生出的幻象。
在场之人听闻此言,或多或少皆露出诧异的神色,心思各异地注视着易暄霁。
程玄烛凝眸望着海水,思绪渐远。
并非忽然想起的什么,而是他一直未能得到开解的结。
“玄烛,若有一日你面临两难抉择,将要做出伤天害理之事,你当如何?”
那似乎是个阴雨天,窗外昏昏沉沉的光笼着天,罩着头,他闷声作答:“……不会有那一日。”
“若你身不由己,成为千古罪人,会如何?”
“那么没有了我,便不会有千古罪人了。”程玄烛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说。
面前的人静默地坐了片刻,而后起身离去。记忆里的自己惊慌失措地去追,却在慌张之下踩到衣摆跌跪在地。
他急切地想要用摔疼的手去抓对方,伸出的一只稚嫩的手却连对方留下的一片袖风都未能抓住。
“父……父亲……!”茫然失措的他流下眼泪。
为什么我会成为千古罪人?为什么要面临这些,为何要做出抉择?
我什么都不知道,您能不能告诉我,能不能指给我一条路,哪怕是刀山火海我也敢走,至少好过被终日蒙住眼困在迷雾里,生怕动辄就会陷入深渊,没有回头路。
可那个不可说的秘密,和扑朔迷离的真相,都湮没在青道讳莫如深的眼神里,然后飘然远去,他至今都未能得到确切的说法。
楚云汉侧目,眼底平静得像幽暗又不见波澜的深潭。他安静地看了程玄烛片刻,继而伸手拉住他的袖子轻轻扯了扯,对海里什么罪孽与秘密都满不在意般,只面上不动声色地传了句密音:“神君,海里的景色独具一格,小白还从未来过。”
程玄烛蓦然回了神,下意识反抓住了楚云汉的一片衣角,放在手中怔怔地捏了捏,抬眼浅笑,回应道:“那这次先不跟它说,下次再带它来玩。”
“好主意。”楚云汉回之一笑,二人便默不作声地松开抓着对方袖子的手。
易暄霁对此一无所知,自顾自意味深远地说:“……不知为何,虽然前两者看起来很具有吸引力,但第三样好像更值得一探究竟,也更能引人瞩目。”
极瑶面无表情:“的确如此。”
秦斐不明白了怎的就“的确如此”了,伸手打断易暄霁继续往下说的举动,插嘴道:“什么迷?谁有迷惑不得解了?”
易暄霁以拳抵唇咳了声,双眼瞟地没敢分谁半点目光,觉得秦斐不会往深处想,却仍将处事圆滑的本领拿出了十二分:
“逸韵少君心胸开阔、正义凛然,自然不会有什么迷惑。只是据在下所知,天上这么些个神仙,就没几个心里毫无心结的。”
明淳昂首挺胸,“我也没有。”
易暄霁毫不留情,一语中的:“你不一样,你那是傻。”
人傻,自然不会有思虑过重之烦恼,也正是傻人有傻福了。易暄霁如是想到。
“……”明淳哭丧着脸。
程玄烛问:“那封信如今可还在?”
易暄霁:“阅后即毁,已经不在了。”
程玄烛没其余反应,随之温和地笑着问明淳:“那么,不知可否看一下明淳这只猫。”
易暄霁冲仍沉浸在被说傻的悲伤中,久久无法释怀的明淳点头,明淳随即回神,几步上前将小花恭恭敬敬举起来,一边偷觑程玄烛。
——我怀疑玉轮神君觊觎小花许久了,你看,他现在都忍不住想摸摸了。
等明淳回过神就发现程玄烛瞧着他,唇角翘起一个小弧,眼睛像夜幕里鉴人的月,可以是冷的,也可以是温润的,但就是可以照到心底,什么都无所遁形。
他顿时一缩脑袋仓皇转头,登时羞赧不已:天呐!玉轮神君会读心术!
“多谢。”程玄烛接过猫,小花嗅着他的味道,随即惬意地窝在他手中,尾巴自然而然旋上他一根手指,毛发从指缝露出,舒舒服服地歪头看程玄烛,亲昵地“喵”一声。
程玄烛垂着眸子,对上狸猫的眼睛,小花瞳孔倏地缩成一条尖锐的细线,瞬时间仿佛被夺了魂魄似的,一眨眼的功夫又恢复原状。
猫咧出细小的尖牙,浑然不觉发生了什么,又冲着他“喵”了一声。
程玄烛面上笑容依旧,放出丝丝缕缕神识细细探究。
有,有东西。
可那是什么?为何如此陌生,但又能与我产生共鸣?
片刻后,他伸出另一只手抚了抚它的脑袋,小花迫不及待地在他手中蹭来蹭去,程玄烛便将狸猫还回去了。
明淳抱着仍对程玄烛依依不舍的小花,心想完了,玉轮神君快把我的小花拐走了,他有乌啼还不够吗,不对乌啼是逐翎少君的,等等,虽然看起来也没甚区别,可是……
明淳的心思颠三倒四把自己绕懵了,其余人望着程玄烛,却只见他面色不改地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似乎是意料之中的结果,易暄霁觉得毫不意外,“我也试着多次追踪它的来历,能力自是比不得玉轮君,也探不到半点蛛丝马迹,想来是无望从它入手查写信人的来历了。”
“另外,还有样东西要给你们看看。”易暄霁神色凝重,转身向深处走去,道:“请随我来。”
这片废墟广阔无边,惨白的砖瓦寂寂无声,像一个红颜不再,被抛弃在无人之地的白骨美人,默然沉睡在深水中。
“这里好大,比天阙都要大!”明淳兴致冲冲地问:“秦少君,比起云闼怎样?!”
秦斐双臂环抱夸张地:“自然比云闼也大啦!”
明淳:“哇——!”
秦斐环顾一圈,忽然说:“约莫有两个云闼一般大。”
楚云汉侧目看了他一眼,秦斐立即驻足,道:“哎你别说,云汉,你看这座宫殿像不像玉轮神宫?”
楚云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眼前面目惨白的宫殿大门向两边歪斜着大敞,门楣残破,光照不到内里,殿内魆黑宛若妖兽深不见底的腹腔,因此并未让他觉得与风光霁月的玉轮神宫相似。
他乜了一眼,便漠不关心似地道:“不像。”
程玄烛也看过去,触目的一霎心里涌上一股稍纵即逝的莫名情绪,这不知从何而起的感觉使他愣了神,随即蹙了蹙眉。但这过程太过短暂,来不及细思,只得先留了个心眼记下。
毕竟住了二百余年,程玄烛仅一眼便看出,“其实……”
其实不论天阙与云闼以外,仅是住在这两处的神仙,住处都不尽相同。
部分人沿用前辈留下的地方,一些在此方面有独特的喜好与追求的,则会选择在旧址上重建,或是凭本事另谋一个山清水秀的窝。
因此,哪位神仙的住处,通常与生活习性相符,一眼便能分辨得出。
楚云汉随口说着不像,可还是仔细看了几眼,他道:“倘若有棵桂树,大致还是挺像的。”
程玄烛略微错愕,蓦地扭头看他,说:“确实如此。”
玉轮神宫那棵桂树郁郁葱葱,由早年青道神君栽下,于夜幕星河中摇曳生风,枝头高悬圆月,疏影横斜,绰绰约约落在琉璃瓦上,是难得的风清月朗的好风景。
眼前这座宫殿浸泡在冰凉的海水中,寂寥清冷的姿态竟似乎让人一瞬间看到它曾经绚烂的旧貌。只是时间过去得太远,样貌模糊了,昔日故人站在眼前,也要晃一晃神才能认得出来是谁。
可在这样一个地方,碰到越是熟悉的事物,就越是让人觉得悚然,总认为有什么不好说的联系。
秦斐忽然惊奇地指着那边说:“还真有过树,石头都塌了,这树根竟没腐烂?”
几人随他的指向看去,坍塌地废墟下,确实延伸出朽木的根须,至于它的枝干,则不见踪影了。
明淳没什么猜想,只对生死与变迁格外惋惜,便感叹说:“好可惜啊……”
易暄霁:“是挺可惜——快看,我们要到了。”
他们大概来到了这片海底废墟的中心,空旷有如那座临界阵,最中央则是一座庞大的天书雕像。
雕像封页上三足金乌与玉兔的图像,本会随日月轮转照射的光芒交替出现,而此时因海底晦暗朦胧的光线,错乱地浮现出,斑驳陆离的画面使这废墟的怪异感愈演愈烈。
说来也怪,凡间供奉天书的神殿里这种雕像必不可少,象征着玄天道法至上,以及姓名在册的每位神仙,而当今的天阙与云闼是并没有这东西的。
秦斐背后窜起阵阵寒凉之意,瞠目结舌,“我……有个骇人听闻的猜想……”
易暄霁很是同情地拍拍他的肩,“秦少君的猜想是否属实先不说罢,还有更令人震惊的。”
易暄霁正打算动作,沉默寡言的极瑶便早已上前,表明了能动手就不多说了的观点,一言不发地做了个掀翻的手势,那雕像竟如同真正的书册,被翻开了书页!
秦斐的表情好似吃了黄连,张口结舌了半晌也没讲出一句话来。
人间各处不乏供奉天书的神殿,每座大殿其中都有一尊书册形的雕像,但每一尊都是石头雕出来的实心,可没有像眼前这般能自如翻阅的。
易暄霁又拍了拍秦斐,“不急,请诸位上前一观。”
楚云汉与程玄烛已然站在了雕像前,身后跟着好奇的明淳,明淳讶然:“天呐!上面刻着人名!”
刻在上面的字已经十分模糊不清了,残缺的字迹仅能勉强认出一半,然而在场无人不熟悉,那赫然是登造在册的神仙名讳与封号。
程玄烛又翻阅了几页,须臾间神色微变,声音略有些不自然,“可上面这些人……并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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