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荑并未带着蔺白直接回无穹顶,而是绕路去了一座仙山。
仙山和几座普通高山相连,构成了三面包围的布局,中间是一片硕大平地,满是绿草鲜花,虫鸣蝶飞。
没有山体包围的另一侧,则是一条尚且狭窄的小路通往外面。
芜荑蔺白就是从那条小路上来的,不过两人的目的不是宽阔土地,而是仙山的被面。
蔺白不理解芜荑为什么要从这片土地上穿过去仙山,但还是一言不发跟在她的身后。
到了仙山脚下,察觉到芜荑气息的山神及时赶来,冲着二人弯腰一拜。
“起吧。”芜荑点头,“你且去吧,我二人随便转转。”
“是。”山神忙不迭的退下,唯恐扰了她的雅兴。
芜荑一把握着蔺白的手腕,带着他晃身去了目的地。
仙山后面又是和其他高山连城一片,中间一点小小山谷。
两人落在溪上杂乱林立的巨石上,甫一落地,震耳的轰鸣声、弥漫潮湿的水汽、脚下隐隐的震动,繁茂的密林……
蔺白霎时间淹没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中。
他抬头,只见群山环抱出一处幽暗通深的秘境,笔直高耸的树梢处,一群不知名大鸟呼啦啦扇着翅膀飞过。
眼前一处陡峭断崖上,一帘瀑布高高挂起,轰隆隆地落入水潭中,延伸出一条细河流向远方。
蒸腾水雾弥漫,五光十色折射着阳光,也打湿了脚下的巨石和岸边树木。
诗中所言‘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约是如此。
人站在下面,像是蝼蚁,何其大又何其小,极具压迫感。
芜荑问:“好看么?”
蔺白被眼前景象震撼,点头:“好看的。”
瀑布他不是没见过,但这样高长汹涌的瀑布,尤其隐在这样一处无人地界中的,他是第一次见。
芜荑提腿,走了两步,与蔺白拉开了距离。
蔺白看着她的背影,她仰着头看四周,说:“这是天下尚未安定时,我们五人探寻宜居之地时发现的,当时年纪还小,也觉得震撼极了。”
她似是陷入了回忆,声音幽远平淡:“天道定的五神,多么高贵的身份,有着常人不能及的胆识、眼界、胸怀,所以年轻气盛狂妄自大,一身傲气睥睨天下。”
芜荑低下头,收回目光,转过身来看着蔺白。
“你知道吗?”她指着断崖之上:“当时我们五个被天道关在了这儿,不知过去了多少个日夜才被放出去。”
她说的话有些跳跃,蔺白适时问:“为什么?”
“因为你们啊。”芜荑坦然,想起那些日子,现在却能很轻松说出来。
他们刚一破开灵石出来,就知道要帮这个世界重建秩序,守护这众生生存。当时恃才傲物,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做是做了,心里却很不认同,甚至嗤之以鼻。
直到一次被魔兽引到这个地方,天道将他们关在了这儿,不说原因,只是关着。在这个地方,耳朵里整日都是轰隆隆的响,入目是高大密林,抬头是恨不得从天上泄下来的瀑布。
他们五个在这里,如同被关到荆棘笼的魔兽,不知道被关的原因,挣扎到鲜血淋漓也要出去。
天黑了白,白了黑,天上的鸟飞过了一次又一次,身旁的密林永远翠绿,瀑布从不冰封。
五个人从愤怒叫喊、崩溃发泄,到一言不发,身上的棱角在那段时间内迅速磨平。
有一天,盘腿打坐的侑侗突然睁开眼,仰头,看着面前这一帘直下三千尺的瀑布,声音粗噶,面无表情几近麻木。
仿佛问他们四个人,又仿佛在问眼前虚空。
“是为了让我们明白我们何其渺小,身上责任何其重大;为了收敛心性,才将我们关到这儿的吗?”
他们四人不解,只觉得这个理由听起来好像有些荒唐。
只是,身旁的树林突然缩矮,眼前的瀑布戛然而止,耳畔轰鸣骤然远去,耳朵和脑袋里甚至还残留着不适的微鸣,那样的刺耳,那样的尖锐。
诡异的安静让人不由地烦躁。
种种迹象表明,侑侗君猜对了。
看似荒诞,实则是真相。
五人安安静静,照着这个目的去思考,去体悟。
终于,在不知道谁是最后一个内心中真正认同了这个事情的时候,禁制消失了。
外面的鸟鸣微风瞬间充盈了这个牢笼般的地方,将众生当成自己的责任也生生刻在了他们的心上。
他们飞身离开后,瀑布流水,树木拔高,水雾与鸟鸣夹杂,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待回到有人烟的地方,才知道在外面的时间里,五人被关了不过一炷香。
在里面,却已是不知几个春秋。
之后,五个人再也没提起过这件事情,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在日后的相处中发现五神的脾性愈发好了,对他们的称呼从大人变成了尊称一声君,交谈间,愈发恭敬尊爱。
到了如今,是逼迫之下迫不得已的被责任,还是发自内心地真爱这万千生灵,都不重要了。
反正都是已经被放在了肩上,怎么来的还重要么?
事情听完,蔺白喉间酸涩,刺痛顶的发噎。
他看见芜荑用指腹按了按眼角,放下手垂在身侧,指腹细细搓捻。
她嘴角下意识又弯起一抹笑,眼睛亮晶晶地看他,“不过已经过去好久了,只记得能有这么件事。”
蔺白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宽厚温热的手掌贴到发上,芜荑下意识用侧脸去蹭他的掌心。
肌肤相碰那一刻,芜荑放心依赖的闭上眼,眷恋的蹭着那抹微热。
蔺白身体不自然绷紧,胳膊僵硬,拇指回应般摩挲了几下,芜荑借着垂眸空档,眨掉眼底湿润。
这个地方他们从来没对其他人说过,包括她也是,可这次回去,再这样闲心出来的时候就少了,这是为数不多的机会。
蔺白现在可能不理解为什么要在今天带他来这儿,说这样一番话,不过待来日,他一定会明白的。
芜荑抬起头,离开他的掌心,蔺白动作僵硬的收回手,垂到身侧,她神色如常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蔺白手掌虚拢,像是要握住随风而逝的细腻温热,来这一遭有些突兀,闻言,也只点头,“好。”
那根红色绳子蔺白一直系在手腕上,沐浴都不曾摘下,两人顺利进到无穹顶,芜荑身体陡然泛起疲累,她慢吞吞走着,准备回卧房休息。
蔺白跟在她身后,将她的钗环和衣服脱下,只着一身中衣。
芜荑累得双眼迷瞪,眼睫上还湿润成一缕一缕的,迷糊嘟囔道:“晚饭不用叫我。”
蔺白给她掖好被子,轻声回应:“好。”
走到正殿,蔺白驻足在香炉旁,和芜荑早上时候一样,拿了香末盒子,用小匙拨了点进去。
略浓重的青烟袅袅升起,弥漫到整座前殿。
蔺白阖上盒子放下原处,堆积的奏帖早上就处理完了,今日应该也不会有新的送来,一时闲下来,他便提着剑去了外面。
为了不吵到芜荑,他走到偏厅那一侧,到了院子最边缘的尽头。
擦拭着剑,蔺白静下心来,不可避免想到今日蟠桃宴会上听到的话。
他和那些他看不起的懦夫、失意堕落者其实没什么区别,碰到事情就下意识逃避。
若是求了芜荑,无论她答应与否,都是她做出牺牲来成全他,若是不求,他又在这儿道貌岸然的良心难安。
蔺白凝视着手里的古朴凛然的剑,极度厌恶现在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的自己,眼里的憎恶不加掩饰。
扔了手里的帕子,一个剑花自剑锋挽起,蔺白提气凝神,动作大开大合行云流水,剑气斩落海棠花,花瓣雨一样的纷纷落下,香气四溢。
及至太阳西落,灰蓝青紫一片多彩布满天空时,蔺白额头大汗淋漓,牙关紧咬,呼吸粗重,脸上线条紧绷,一脸肃杀。
一个转身挥剑,蔺白余光瞥见正殿门口的白色身影,他继续利落动作,走完这一招式。
等到停下时,他剑背身后,手掌向后握着剑柄。
蔺白没顾上额头大汗,阔步向芜荑走去。他器宇轩昂的,芜荑斜靠着门框,下意识往后一仰,躲开他一身灰尘扑扑。
她袖间从来不装帕子,只得转身朝室内,胳膊展开,掌心向上,意念一动,柜中一条帕子来到手上。
芜荑将帕子递给他,蔺白双手接过,道了声谢。
他擦着额头,呼吸还有些喘,“大人有没有胃口?要不要吃晚饭?”
若是就他一个人,可能就用点心和茶水应付过去,若是有她,就不能这样敷衍了。
芜荑沉吟片刻,想了想决定不饿着自己,“吃吧,你要是也不想动弹,熬些粥就好了。”
蔺白了然,点头:“好,那就熬些百合山药粥?”
芜荑不挑食,做什么吃什么:“都依你,你看着来就行。”
蔺白擦完额头,准备进去把剑放下,他的剑一直放在书房的。
芜荑冲他伸手,“给我吧,我帮你放,你去做饭。”
“好。”蔺白也不客套,反手递给她剑柄。
等芜荑牢靠地抓在指间,他才松开手,她转身朝里走后,蔺白离开主殿,朝膳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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