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荑既然答应了蔺白,就要说到做到。天光熹微之际,蔺白还没醒之前,芜荑已经踏着鱼肚白离开了无穹顶。
路上倒也不无聊,因为天道一直在她身边唧唧喳喳的。
她醒得早,脑袋还不太清醒,甚至有些烦躁,对于这种片刻不停的,忍耐度极低。
在天道问出为什么来这一趟,也不怕其他四个警惕她时,芜荑驱赶它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道:“那蔺白开的口,我又不忍心拒绝他。”
说罢,芜荑好像听到它冷嗤一声,紧接着听到它阴阳怪气的:“这蔺白还真是个蓝颜祸水啊。”
“有吗?还好吧。”芜荑歪头,不过想了想好像还真是。
为了他一步让,步步让的,都要让人家笑话了。
天道喟叹一声,开始怀古伤今:“想当初,你……”
“咳。”
话没说完,就被芜荑一声故意的清嗓子打断,天道讪讪住嘴,不再说这些。
真是,做都做了,还不让人说了。
连孩子都有了,它说两句怎么了?
好家伙,趁着老相好受伤去凡间疗养,又仗着没人知道他俩那点事儿,竟然堂而皇之地把一个凡人带到仙族。
啧啧啧。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芜荑在一旁阴恻恻开口,咬着后槽牙,语气恶狠狠。
“最好收起你脑子里那点子东西!”
是威胁吧?!
天道又被气的不轻,报复似的一阵风从芜荑面前迎着吹过。
瞬间的功夫,芜荑抬手挡都来不及,直接灌了一嘴的风,衣服吹乱,头发乱飞、张牙舞爪炸在头顶。
她以前头发都是归云梳,再往前是另一个已经去了凡间做地仙的仙娥,现在是蔺白。
她从来没操过心,也从来没学会过,只会简单挽个髻,用玉簪束着,或者用发带绑在背后。
今天就是用一根发带拢在身后,尽管她不喜欢头发在后背上的感觉。
刚才这一阵风吹的,原本光滑整齐的头发毛躁打结,额头发际还有碎发竖着。
芜荑:“……”
怎么就这么小气,她说两句就不行了。
芜荑撇嘴,用手指作梳,简单理一下,重新用发带绑在背后。
她抬手在头顶虚空,试探几下,不扎手也不痒,应该梳理的还可以。
天道一直打岔,浪费了许多时间,芜荑没在衣着外表上耗费许多功夫,简单整理之后,就去了凡间瘟仙君处。
芜荑堪堪落地,无穹顶内蔺白在习惯醒来的时间睁眼,穿衣洗漱束发,去膳房做上早餐,照旧的流程走完,蔺白去了主殿。
甫一推门,积攒了一夜的香气扑面而来,味浓却不厚重,似芜荑惯喝的牛乳,萦绕绵滑。
殿门大开,薄薄晨雾随着清凉微湿的风翻滚进室内,坠落到地上凝出一层透亮露珠。
蔺白接下来是准备绕过花鸟屏风到书房的,提步的一瞬间,陡然停住,屏息聚神听着周围的动静。
片刻后,却没有听到熟悉地呼吸声。
蔺白一愣,脚步换了方向,轻手轻脚朝卧房走去,绕过层层遮挡,雕花嵌珠的宽大床榻映入眼帘,上面却空空荡荡。
他走近,锦被凌乱未整理,伸手一摸,还带着余热,应该是刚走不久。
芜荑去凡间了。
蔺白下意识想。
在找遍了整个无穹顶,都没有发现她的踪迹后,蔺白心中猜想又确认了一点。
抱着这个猜想,蔺白在书房里坐立难安,昨晚奏帖没送来,他便抄书,只是拿着笔的手僵硬颤抖,心神不稳难以成事。
放下手里的笔,蔺白手肘担着桌沿,两手紧紧交握,偶尔互相搓着,单薄的唇紧抿,眉心紧蹙。
这事有多麻烦,他知道,一下消耗亏空那么多,饶是她功底深厚,也未必轻轻松松回来。
蔺白实在坐不住,腾的一下起身,步伐紊乱没有章法的大步走到繁花庭院里,将宫门打开,周围一览无余。
这样,无论芜荑直接回到庭院,或是从门口进来,他都能一下看到。
因为掐指算过瘟仙君的位置,芜荑没走弯路,径直去了他所在的地方。
凡间的这场疫疾很大,瘟仙君打算几天把这些地方走一圈,走到哪就布疫到哪。
今日刚才一地的城隍庙出来,就迎面撞上了典雅婉柔的芜荑大人。
芜荑已经在门外等了一会儿了,见着面容清秀、风度翩翩却诚惶诚恐行礼的瘟仙君,笑道:“瘟仙君不必担忧,我就是来看看你布疫如何了?”
瘟仙君容色稍霁,直起腰板来,“大人放心,已经去过不少地方了,还有两天差不多就要结束了。”
“你动作倒是挺快。”芜荑顺着话敷衍。
本来还以为不多,少费些力气,没想到这瘟仙君如此兢兢业业,倒是一众仙君中的典范。
呵呵。
今日日子好,来城隍庙的人多,周围吵嚷,芜荑冲他一点头:“你过来,我有话与你说。”
“欸,是。”
因为不知道是奖是惩,瘟仙君好不容易放下来的心又悬了起来,心里回想着自己做过什么,面色稍苦,恭敬地跟着她去了。
城隍庙在城外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能安稳坐下来说话的地方不多,又是刚春天,枝叶尚不密实。
芜荑左右看了一圈,勉强找了棵刚抽条、略显萧索的柳树。
柳树已经活了上百年,都开灵了,周围一丈以内的青石砖全被掀掉,露出平整暗黑的土地。
来上香的怕泥泞脏污了衣衫和鞋子不得进殿,所以很少有人靠近,也算是安静。
芜荑停住脚,转身,瘟仙君知道她不仰头看人的习惯,离她稍远。
想了下措辞,芜荑说明来意:“我身边有一仙官蔺白,本是个凡人,虽有了仙身却一直放不下凡间百姓。昨日蟠桃宴会上听说瘟仙君来此布疫,他心中不忍,便来求了我,我实在推脱不得只来这儿找你一趟。”
瘟仙君一下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暗道麻烦:“是听说大人身边新来了位仙君,没想到还是个心善的,难怪大人信任。”
自从五界不再理会凡间,尤其仙界不再施以荫庇、任其凋敝,这五位尊神也不再像以前那般偶尔伸出手拉凡间一把。
他们都以为五神也像自己一般,对凡间失望了,便仿佛得了金科玉律有了支持和底气,除了这样疫疾洪涝这般,有些落井下石意味的事,其他一概不再管了。
如今久隔经年,芜荑大人前来阻止,这不是打他们诸仙的脸吗?
芜荑不言,瘟仙君闭了闭眼,暗呼倒霉:“既如此,那小仙便先回去了。”
目的达成,芜荑客套一笑,“好,走吧。”
得了令,瘟仙君行礼转身,往外走去,准备回九重天去,不在凡间逗留了。
一想到回到九重天后那些人会问,他就头疼的厉害。
俨然不知,因为蟠桃宴上五神矛盾之事就够气氛诡异、人人自危谨慎小心一段时间了。
打发走了瘟仙君,芜荑又挥退了姗姗来迟的城隍,“我这就走了,不用多礼。”
她来之前,先去的思悟崖。
按照惯例,她应该驱退疫病之后再去的,可她估摸着自己那时候应该爬都爬不动了,大抵是去不了。
索性,来之前先去了一趟。
站在那片黑暗中,她打着商量,“呐,你也不想吃亏让我任性妄为,我也不想拖拖拉拉再爬过来,那我到时候趁机把做代价的修为一起散掉,你觉着如何?”
不等有人回答,反正也没人会回答,她紧接着道:“我觉着挺好。”
说着,自我认同地点头,“那就这样办好了,走了。”
在芜荑看来,没有什么地方比昨天去过的那处三面环抱的平地更合适了。
够大,够安静。
到了目的地后,芜荑走到中心位置,虽然周围无人,还但是担心有人闯进来。
她胳膊伸开,掐印动作大开大合,布了个硕大结界在这儿,将整块平地都罩了起来。
大战生大疫,现在已经不管是不是从战场开始传播,只是为了能迅速传开来。因此瘟仙君率先走过的地方都是人群密集、商人来往的繁华城池。
撇开骑快马的不谈,就是马车跑,波及范围也很广了。
凡间那样大,芜荑抛开杂念,意念为支撑,全身灵力汇于掌心,手掌翻转,手指不断动作,掐印,最后定格胸前。
她大喝一声:“去!”
“咚!”
磅礴汹涌灵力从她指尖炸开,踏平山河摧枯拉朽之势,与风剧烈相撞,以她身体为中心,圆圈状肆意奔走。
衣袍无风自鼓,猎猎作响,发带顺着头发滑落,青丝脱了束缚飞扬在空中,几缕飘到脸前遮在鼻梁眼前。
掌心灵力迅速耗尽,芜荑集中精力,调动修为为补充,源源不断汇聚到掌心,毫不中断地奔走于山河之中,荡平这凡间污秽。
数十万年的修为再深厚,也抵不过这样绵延不断的流失。
芜荑只觉得从脚尖开始,身体一寸寸发凉、僵硬、钝痛,不过片刻,痛意袭上脏腑,紧接着是心。
心骤缩的一刹,芜荑喉间溢出一丝闷哼,一缕嫣红鲜血从嘴角流下。
不是身体上的钝痛,反而是成千上万跟银针一起扎下的锐疼,刺的人一激灵,非得逼出叫喊声来才肯罢休。
没了那么多的修为做底气,脊背上透进阵阵凉风,吹得人心都要冷了。
芜荑拧紧眉,染了血的红唇紧抿,咬紧牙关,一鼓作气,掌心翻转几下,胳膊猛然向身体两侧伸开,将作为代价的最后一股灵力推离身体,融在另五界的山水之间。
双腿再也没有力气支撑,身体坠落的瞬间,她左手掌心一握,一道流光凭空出现化作一柄长剑,被她握在手中,手腕一动,剑尖插地,强撑着单膝跪地。
“噗——!”
芜荑还未张口呼吸,一口血撬开来牙关吐了出来。
她大口呼吸着,右手抚着胸口,等着密密麻麻的锐疼缓缓,眼前一阵阵黑渲染开来,那样青翠欲滴的草逐渐变灰远去,头止不住地眩晕。
芜荑闭上眼,尽量恢复鼻子呼吸,浓重血腥气盈满鼻腔,令人作呕。
一阵温暖春风吹过,她的身体由内而外的发凉,虚弱到最后剑也支撑不住,芜荑身体向一侧倒下。
触到地面后,她挣扎着仰躺,眼睛半阖,睫毛不安地颤抖,感受阳光照射在身上的暖意,杯水车薪地驱散体内的寒意。
可真冷啊。
她想。
比那天,她嚼着蜜饯,在蔺府门口等蔺白的时候,还要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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