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色上,芜荑交代过,不用过于隆重,简单几道就好,他们不是重口腹之欲的人,只是饮酒时搭配一下罢了。
因此,蔺白便做了平日里常做的那些,将将好摆满一个八仙桌。
饭后,蔺白与霂绿一道,把桌子上的残羹冷炙收整好,从膳房回来的路上,离着还有百步远的时候,一直低声少言的霂绿突然开了口。
“蔺白仙君可有考虑过自己何去何从吗?”
蔺白寻声看他,只见他面无表情,目光远远望着湖边饮酒钓鱼、谈笑风生的五位尊神。
蔺白反问道:“霂绿仙君这是什么意思?”霂绿停住了脚,他也随之停下。
对面之人的目光收了回来,仰着头,无神视线直愣愣对上蔺白的眼,蔺白则从这位侑侗君从尸海里捡来的仙君眼中,窥到了恐慌与不安。
霂绿少有血色的唇开合道:“你是真不明白吗?”
他继续道:“尊神那样身份,哪是你我这等人攀得上的,他们合该有世上最好的姻缘,你就没想过到时候怎么办?”
这是霂绿最近意识到的一件事,因为他撞见了有一位世家的仙君来为自己女儿试探侑侗君的意思。
他不便多听,匆匆走了,没有听到侑侗君的回答,只是他突然意识到,若是他有了仙侣有了妻,他就不能再在他身边了。
他有自知,他对侑侗君的依赖里除了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以外,他还对他生出了不耻的想法。
若是他无妻,他可以掩藏得好好的,一直跟在他身后。可他要是娶了妻子,就不能了。
他低贱,但他知是非。
霂绿的一番话,蔺白心头一震,长久来,刻意掩瞒忽略的地位天堑露出了形,长长的,划在了他与芜荑中间。
蔺白嘴唇开合,却说不出话来,霂绿一直紧盯着他,仿佛企图从他的回答中得到几句中用的建议。
蔺白垂眸,复看回后湖边,最后还是那句话,哑声道:“若是大人开口叫我走,我便走。”
他知道这样极没有自我、没有尊严,像是扒在人身上吸血的蚂蟥。
但他的四肢百骸、他的灵台、他的元神都在叫嚣呐喊,撕扯着他的心,让他说出这样不知羞耻的话。
霂绿听了他的回答,嘲讽或自嘲地无声笑,“走吧。”
两人穿过花香浮动的海棠林,面上一丝异样也无,伪装得很好。
芜荑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就知道是蔺白,她把指尖的棋子顺势收到掌心,攥着,回头瞧他,明白她有事要说,蔺白俯身,耳朵凑到她跟前。
“蔺白,你擅丹青,画一幅画吧。”
“好。”蔺白未加思索,答应下来,抬头逡巡一圈:“那就照现在这样子画?”
他身旁的芜荑是在与遐南君下棋,祚息君被侑侗君拉着去钓鱼了,美其名曰沉沉性子,至于汤邶君,他则坐在不近不远处,目光平淡看着眼前一切,斜靠着座椅扶手,手里举着酒盏,担在膝盖上,一副逍遥。
可谓是各有各的特点,每个人的举止神态都有各自个性。
芜荑跟着看了一圈,没什么问题,“就这样画吧。”
蔺白点头,芜荑转过脸去继续看棋盘,把掌心的棋子又夹在指尖,思索片刻落定。
刚才两人声音没有刻意压低,霂绿听到自己过来帮忙,蔺白便让他磨墨准备颜料去了。
画画捕捉的是自然下的瞬间灵动,不刻意是最好,因此蔺白站的靠远了一些。
饶是如此,性情孤僻的汤邶君瞧见了,放下酒盏就要远离他的视线,蔺白来不及出口阻止,芜荑余光瞥到了,一颗棋子用力打到汤邶君的后脑勺上。
汤邶君脚步顿住,背对着他们,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原本一脸便暗色,现在更是轻易不敢近,芜荑却不吃他这套。
蔺白看着她气恼的皱眉,仿若看到家里娇纵的姐妹,她大声道:“画个画而已嘛,这么小气做什么?你要是走了,我就不理你了。”
汤邶君依旧背对着,不置可否,就在蔺白以为他要径直离开时,他沉默着,重新坐了回去,芜荑洋洋得意冲对面遐南君一挑眉。
侑侗君隔着不远,抬手隔空点了点她:“溯镜又不是不能记录下来,非得按着他,你又不是不知汤邶不喜被画。”
不是不喜被画,是能够记录身影的他都不喜欢,溯镜也是一样,不过溯镜就是眨眼的事,不如丹青时间长,汤邶也能接受些。
一直无言的汤邶突然开口,语调寡淡:“无碍,画就是。”
侑侗君被堵得说不出来话,芜荑见状,娇俏明媚地出声笑他,连遐南君悔棋都不介意了。
蔺白丹青师承大邺大家耿作,曾被他不遗余力大赞有天赋,他也不枉费师父如此称赞。
眼下不过寥寥数笔,就将五人轮廓勾出,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后又描上细节,一点点调出尽量和实际符合的颜色,接着一遍遍地不断重复上色,一直到他们离开,画都没有画完。
四神与霂绿是一起走的,踩着青白缀零星的天色,衣袂蹁跹乘鹤而去。
芜荑和蔺白站在门口,遥遥看着他们离去,直到再也看不到一点踪影。
微凉的风吹动衣裳,芜荑双手握在腹前,提醒蔺白:“我们也回去吧。”
“好。”
两人先回到了后湖边,鱼竿、桌几这些杂物还没有收起来,包括蔺白画的那幅画,也安安静静躺在桌面上。
蔺白收拾着,芜荑走到桌边,把尚未着色完成的画拿在手里,凭着一丝光亮,细细端详起来。
其实天色已经很暗了,根本看不清是什么,但芜荑眼中却清晰地有着那副场景。
蔺白见她一直看着,停下手里的动作,不好意思道:“画得不好,也还没有完成。”
芜荑闻言,睨了他一眼,嫌他太过谦虚,轻柔捏着脆弱的纸,“我倒觉着挺好的,等画成了,就把它裱起来。”
蔺白惊讶,“大人还会装裱?”
“那是。”芜荑说,“我的裱画手艺也是多少年练出来。”
年岁那样长,一样望不到头似的,可不得找些打发时间的玩意儿。
蔺白将弯腰时顺着肩膀滑到胸前的头发撩到身后,“等我画完,就劳烦大人了。”
“好说好说。”
芜荑把画放回到桌面上,手在上面拂过,小心翼翼收到袖中,准备拿回到书房,垂眸瞧着空荡荡的桌面,挥手将它收到蓝宝石戒指里,其余蔺白收拢到一处的东西亦然。
两人回到主殿后,芜荑在门口顿住脚,转身朝蔺白道:“你先进去吧。”
蔺白顺从领命,点头后,先行进去把棋盘、笔墨这些零碎物件摆回原来位置。
芜荑见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书房一侧的花鸟屏风拐角处,上前两步到了台阶边缘,低头,手指掐印,不消片刻,一个重瓣金线勾勒的莲花纹出现在两手之间,旋转着漂浮在空中。
芜荑左手收回,背到身后,将莲花纹托于掌上,紧接着右手抬起,胳膊伸直。
莲花纹盛开旋转着升到高空,继而飞速旋转晃出虚影,砰的一下炸开,一道月白光圈在黑夜中扩散开来,金色夹杂幽蓝的无数莲花瓣瞬间飞舞着布满天空,化作点点萤火碎金纷纷落下。
芜荑仰着头,看这漫天的盛景,右胳膊垂下,也背到了身后,衣裙被微风吹的飘起在这黑夜中。
过了许久,直到萤火碎金也消失不见,她长长叹息一声,挺直的肩膀有些松垮下来,转身回了室内。
她低着头,刚一绕过花鸟屏,就猝不及防撞上了站在那儿的蔺白。
芜荑捂着额头,目光恶狠狠看着一脸愧疚担忧的蔺白,蔺白下意识上手想看她的额头如何,又担心收回扶住她的手,她没站稳摔倒,一时间,手脚无措。
芜荑见状,也不欲和他计较,自己揉了揉额头,就斜了个方向绕过他去,径直走到长案边,跪坐下。
蔺白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然后,跟坐在了她的对面。
芜荑看着案边的各色颜料,放下手,在桌面拂过,他画的那张画完整如初的躺在桌面上,莹白珠光下,栩栩如生。
“我明日会出一趟门,你就安心在这儿画画。”她补充道:“另外,你收拾出一间屋子来,离你房间差不多远近就好。”
蔺白修好仙骨后,已经搬回到自己原来的房间住了,毕竟是芜荑与他悉心布置过的,闲置着浪费了。
闻言,蔺白轻轻点头,思索后,与她商量,“那就在我西边第三间吧?”这是除了他的那间以外,最大的一间。
芜荑不大爱管这个,他说什么就是什么,“都行,你看着办吧,而且库房钥匙也在你那儿。”
她没有异议,蔺白就初步定下来那间,打算明天去看看里面缺什么。
翌日一早,芜荑用过早饭后就出门去了,蔺白便直接去了库房。
因为在他出房间的时候,顺道过去昨晚定下的那房间看了一眼,里面需要什么他大体心中有数。
零零散散拿了些,蔺白在门口册子上登了记,然后用芜荑给他留下的那枚戒指收了起来,带回了房间。
因为不知道是男是女来住,他便没有用一些很具有代表性的东西,只是挑了日常的熏炉摆件这些,布置好后,他用了几个清洁术,然后回了主殿。
作画是个精细活,半点儿行差踏错都不允许,蔺白净手后凝神静气,面色坦然,心如止水。
芜荑离了无穹顶,一路向东,去了下界。
她到妖族的时候,太阳黄橙橙的挂在天上,鲜花滴露,青草坠露,入目皆是鸟语花香,一派安好。
然,当她踏足到妖族王宫的那一刻,白鹿妖姬氏一族的最后一人正好死于刀下,化为幽魂。
芜荑泰然行走在满地鲜血死尸的宫殿里,如同走在盛开鲜花的丛林幽径,被杀之人喷溅到素白屏风上的的鲜血仿佛还散着热气,她眼都不眨,面无波澜。
行凶者听闻脚步,跃窗张扬逃去,芜荑走至窗旁,扭头看去,追寻着凶手背影,眼底深深带着凛然杀气。
只是手指微动,最终颓然松开。
她不能。
绕过议事的正殿,芜荑来到妖王姬白的寝宫,这里的门尚且紧闭着,没有被搜翻闯入过的痕迹,不过若是她没来,就不一定了。
抬手,轻轻一推,硕重门扉应声而开,一股辛辣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
芜荑皱眉,手指掩住鼻子,逡巡一圈,最终目光落在青烟袅袅的香炉,挥袖,香炉瞬间偃旗息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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