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桥流水不一定尽在江南,交缠的电线下柳慢垂杨,何樵蹲在曲水亭柱子之外的石阶上,一手一个桶打水,奉了老母亲的命用打来的河水浇花。
刚才正好看见一条小红鲤傻不拉几得往自己这跑,他才不学什么小儿垂钓,拿起两个盛水的小黑桶,手起桶落,一眨眼就把人家小红鲤整迷糊了。红鲤发现自己游到了一个群黑环面的小破地方,扑腾了半天尾巴指责何樵的没礼貌,想当然把何樵归结于脑缺一类。
“扑哧扑哧——”后边的大鹅也觉得这孩子是个憨批,于是蹬了两下璞扇,扭脖子走了。
何樵突然听见有人喊他的名,虽然声音不太大,何樵终究是听见了。“榆钱儿!你看见我的壮举了吗?!”
回过头,一眼看见了他的好同学,嘴角还没完全消下去,表情比平常多了些呆愣。等了好一会余迁也没给他回话,于是何樵起身,从亭子的横坐上跨了过去,手里拿着他的两个小黑桶。
小红鲤在里边一颠一颠被气得净吐泡泡,何樵才不可能绕过它,他提着小桶拐了个弯,朝着余迁哒哒哒跑了过去。“看见了吗?”何樵又问了一遍,两条眉毛都翘了起来。
“你是大黑鹅!”余迁原本还想继续看大白鹅觅食。
“啊?你给我起的外号吗?这也太难听了!必须换一个!”何樵没明白他的意思,把眉毛皱成了新月。
“何樵,不是——”余迁刚准备开口。
“算了算了,你快看我的壮举!”何樵把桶朝着他掀了掀,“我可是凭手抓的它,我给你说,以前有郑和七下西洋,现在就有我何樵五上爬墙!”
“呸,不是,是五上曲水河床,这就是你樵哥致富返航的第一航!”他又补充了两句,看向余迁的眼里不息地沸腾着清亮。
余迁终于有机会应了句“嗯,你很有天赋。”月牙爬上嘴角,小余迁的虎牙露出了头。
“你书包装书干啥?我们今天下午不是放假吗?榆钱儿你脑子刚被我崩到河水了吗?”何樵在曲水亭街向余迁小朋友发来贺电。
“不是书,是画本和笔,我在学画画,很喜欢。”余迁下巴尖尖的,说出来的声音稚嫩又清透自然。
何樵一听,赶忙从余迁身侧绕到了石桌面前,小红鲤被他提前和另一个桶叠在一起置于石凳上。他倏地把余迁的书包抓进怀里,动作越来越紧,接着用一种奇特的神情见了泪。“呜哇~呜呜呜呜~榆钱儿。”
“你没事吧?”余迁喜欢安静,此时真的很想一键静音,可他却控制不了眼前这个巨大音箱。
“没事没事就吃溜溜梅呜呜呜,啊不对,你别打岔儿,榆钱儿~榆钱儿——没人给我画过画,我长得没你好看~我好焦虑!!哇~呜呜呜呜呜。”何樵扮得一脸好戏,如果不是那哭两下笑两下的声音,或许会更相像一些。
“我给你画?”童年最是易胖,余迁是真心想成为给何樵画画的第一人。
“真的?”何樵看了眼小寸头。
“保真。”老师说需要日常练手,虽然你比小动物大了点,但也挺合适的。
“那小寸头你好好画,要把我画得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艳压群芳。”何樵几乎一瞬间就把书包推给了余迁,细看上去除了愉悦和期待,还有层厚厚的信赖,一如曲水亭街的流水潺潺满是生机。
“我尽量。”小寸头是什么?
“不行!你得拼尽全力!”
余迁学的是速写,但他还不明白什么是近物,什么是剪影,他才刚开始学,他只想把眼前的男孩画成他最喜欢的样子。
“我长得也没那么丑哈。”
“嗯。”樵樵很好看。
世界上的丑千差万别,但何樵绝对不是丑的那一类人,不管是哪方面。
他在石凳上坐下,被那阵子穿堂风载着。一部□□影被柳叶淹没,翠绿的长衫与浅咖裤子被吹起了涟漪,曲水亭街的水花在身后徜徉溅起。余迁不能离他太近,何樵就从奶奶家给他拿了个小马扎,余迁和小马扎一起在老于桥上作画。
何樵的双手明明沉钩在云衫前,余迁却在画里把他的一只手搭在了离唇几厘米远的空气里,小手回握着空气,挡住了嘴里吐露的暖息。
恍惚中,一束绛橘透过垂杨,柔光探过他的笔尖,温暖了他看向何樵的瞳孔。
余迁的线条有灵,每一笔都去了计划中最好的位置。尽管整体上不是那么出色,这已经足矣展现他的天赋。他画的很快,二十分钟不过,画纸住上了一只打哈欠的小天使,脑袋带着头上的光圈向上抬着,一副倦怠的姿态。
“我把你画的太漂亮了。”余迁被画感染了,悄悄打了个哈欠。怎么办呢,我可以留下吗?
“鹅鹅确实不错!”何樵背着心意应和他。不过这种简约的自由速写让他很喜欢,没有厚涂,比例刚好,瞧着也顺眼,就是自己的姿势太丑了。
“这是什么?”何樵打了个哈欠,看见了纸张左下方胖乎乎的身体和前屈的细啄。
“鹅。”我想看你和它互动。
“哦,我打哈欠很帅吗?”
“嗯。”好可爱,和大鹅可以互动起来。
“翅膀和光圈呢?”
“你是天使。”樵樵,我喜欢把你放进我热爱的事情里,我喜欢让你的肩和头在一条线上,我喜欢你有着和大白鹅一样扑棱扑棱的翅膀。
春水如笑,春柳扶腰,彼时曲水亭老街的水流潺潺,绿藻泱泱,无过堂却起风,把一只大黑鹅丢在石凳上,把一个小寸头安置在老于桥。那天午后气温初升,两个小家伙相视一笑,平淡的日子里,哈欠连连。
若苦于无人为你作画,那么世界的爱将从这一刻开始。余迁以为,何樵值得世上的所有爱,也值得自己把一生爱意交付与他。
很多年后何樵爱上了写作,余迁在给他作的画上写道:“我想描摹你所感受的感受,我想记录你所保留的保留。”
桃溪柳陌,长枝水草在水里泡了许久,摇摇晃晃向着西边流去,似一段剪不断的春梦。
余迁把行李箱打开,拿出一摞厚厚的文件夹,里面都是画,记录了何韵出生两周时抓着何樵手指头的画面;记录了初一时来曲水亭街开演唱会的小乐队;记录了一张本不该有自己的初三毕业照;记录了清河高中的朝日里泛滥的雾气;记录了
打哈欠的小天使飞走后,还有许许多多的画面都留在了自己手里。
他攥着画纸的皮囊,低头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室友的手不停在他面前挥来挥去,余迁一巴掌抓住了动态的胳膊,挑了个方向扔了出去。
“你干嘛呢?这些画上学期就老看,还没看够啊?”室友刚从厕所出来,另一只手里拿着漱口杯,里面是薄荷牙膏和绿杆的牙刷。
“喜欢。”里边有樵樵。
“行吧,王公公回来了吗?我听6班的人说他今天又整人来着,不过失败了,还被对方揍得鼻青脸肿的哈哈哈哈哈哈。”室友把漱口杯和牙刷收进了柜子里,接着把黑线袜子脱下来扔到了床下的盆里。
“没看见,等明天和你一起笑他。”余迁把手里的画收起来又放回了行李箱,转身从暖瓶里给杯子灌满了水。
“水啥时候接的,我喝口哈。”少年的声音朝气勃勃,拿起暖黄色的水瓶往自己杯里倒了半层。
“胡越,你自己有水。”余迁用低醇的嗓音提醒他。
“我那些都放了三天了,你放心,明天早上我早起,肯定能接上。”胡越把水一口闷了个干净,只当自己也是个容器。
余迁细斟了两下杯底,好让单薄的水从杯底顺着杯床滑进下水道里,他不喜欢喝杯底的最后一口水。“好,我先睡了。”接着把杯子放到了床边地上,在床上挪动调整了两下,躺了下去。
沉梦无歌,他又悄悄困住了自己。
“嘚,王公公回来了我让他小声点,你的水我们就笑纳了哈。”说着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清酌,同样一口闷了下去。
明湖的宿舍是八人间,因为余迁转学过来的,于是理所应当的分到了1573混寝,加上他不过五人,两个6班的,两个和他一样3班的。
王公赞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睡上铺,奇怪的是一点声音都没弄出来,整个1573欣慰极了。
十点半大爷来查寝,余迁早早就把到寝名单签好了,所以也没什么事。
胡越睡觉喜欢拉窗帘,月光没办法沿窗框流淌而入。平时注意不到的窗帘褶皱、墙角绒絮被掩盖得更加低沉,室内皆是一般颜色。大爷推门的声音很大,手电筒的光束揽开在余迁脸上,他的眼睛猛然受了刺激,微微凝眉,蹙成了紧皱,拿被子把脸盖住了。
“哐!”
随着大爷步子的迈出,余迁从困意中转醒,心上有一点痕,周身兴起烦躁。他舒了口气,盯着上铺纵横的木板,一种看不真切的感觉弥漫在夜里。
他想起了自己初回绿沅路的途中,丁宣给他指向的曲水亭街,他顺着指腹望见那质朴纯粹的地方,喧哗的人群令他想要计划逃跑。
后来走在老街的青砖铺面上进学,途中总是经过落园明珠苑,一月份,他看见了姥姥家门前竖着的一摊黑脸雪人,却没想到今天真的见到了堆它的家伙。
——还被发现了。
没看清他眉梢的淡痣,也不曾来得及回头,其实自己已经观察了他许久,碰面实属是意料之外的意外。那几寸光阴,他眼里一定盛满了自己,他怎么呆愣住了,现在可还有儿时的闯劲?
他躲去了五楼的空教室,他藏坐于一楼的木长椅。
两个人没有再见。
余迁真的很想很想和春天来一场对弈,在夏天来临前,把人放到心尖尖上。只是青春飞扬不起,有些东西只能心照不宣。
一夜如雾气而过,此时正是昼夜相接,东方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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