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秋被噎了一下,登时泄了气,便缩着身子自顾自坐到了一旁的凳子上,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我也不和你拐弯了,有事儿找你!”
对方似乎是被逗笑了:“我还是更习惯叶小姐现下的模样。”
叶知秋蹙着眉比划起来:“哎方云杪你能不能别拆我台!好不容易有件事求你帮忙!”
江月桥仿佛化作了一团空气,脑袋都要缩进衣领中了,正无所适从之时,被自己紧盯着的地面上突然有一抹裙摆飘了过来,伴随着一股淡淡的好闻花香和娇声细语:“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人,能让叶小姐亲自前来寻我帮忙。”
江月桥不自觉地抬起头,一张巴掌大的瓜子脸映入眼帘。
一双勾人桃花眼正在好奇地打量着自己,翘鼻下,涂了红色口脂的花瓣唇微微扬起,鲜明的色彩对比衬得肤色更加雪白,耀眼的发饰簪在复杂的发髻上,与身上雪青色的银丝轻纱飞蝶衣裙相得益彰。
江月桥被美艳的面容强烈吸引了注意力,眩晕且心跳加速,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
方云杪望着江月桥呆呆傻傻的模样,不仅对她多了一丝好感,没忍住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在她的额头上嘣了一下:“小丫头,回神了~”
额头上传来的触感让江月桥反应了过来,下一瞬她脸上爆红,支支吾吾地再次低下头去:“对……对不起……”
叶知秋赶紧起身把江月桥挡在自己身后调和:“小桥不禁逗。“
方云杪闻言笑了一声,当作放过江月桥,而后一甩裙摆坐到了叶知秋对面:“烟岚,带她们先下去。”
“是,姑娘。”烟岚微微一屈膝,而后手一挥,身后的小丫鬟们规规矩矩地跟在她身后走了出去,还带上了房门。
“简单说说。”
叶知秋拉着江月桥坐了下来:“小桥有一个很重要的朋友进了刺史府,她现下有急事必须见到这人。听说你会参加奇飨宴,能不能帮帮忙,偷偷把小桥带进去?”
方云杪挑了下眉,下意识望向叶知秋身旁小心翼翼眨着大眼睛的姑娘,突然福至心灵,朋友?怕不是情郎吧?
此番说法定然是叶知秋想出来的说辞,但为了顾及江月桥和叶知秋的面子,方云杪没捅出来。
她用指尖点了点自己的下巴,装作苦恼的样子道:“好像有些难办啊~”
叶知秋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她怎么可能不知道方云杪这个小狐狸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她一个月要买四五盒胭脂,可以称得上狂热爱好者!
叶知秋咬牙道:“加一盒海棠玉脂膏!”
方云杪努努嘴,一脸无辜地望着叶知秋没有回答。
叶知秋心口一阵绞痛:“最新款的牡丹口脂!桃花飞雪!”
“成交!”方云杪满足地弯了眼。
就在对面二人松了一口气时,方云杪再次苦恼地开了口:“可我没有理由带她进去啊~”
叶知秋偏头看了一眼江月桥,对方也在看自己,一瞬间脑海里思绪乱窜,就在这一团乱麻中,叶知秋迅速找到了有用的信息。
她猛地举起手:“有!有理由!小桥是顶尖儿的上妆高手!而且我们妆阁的海棠玉脂膏和最新的掩瑕脂都出自小桥之手!带着她保准你奇飨宴上出尽风……啊不是,是让你万众瞩目!”
方云杪瞬间来了兴趣,她重新看向江月桥,身子也不自觉地坐直了些:“都是你想出来的?”
江月桥面色微红不敢直视方云杪,但还是轻轻点了下头:“嗯……”
方云杪沉思了一瞬,试探性开口:“你能为我搭配出适合白纻舞的妆容吗?”
江月桥瞬间来了底气,双肩放松了下来:“我可以。”
方云杪听到肯定的答案,心情突然变得很好:“姑娘是个爽快人,那就成交。”
江月桥按耐住内心的激动,声音微颤:“多谢您。”
方云杪优雅地抬起胳膊,茶水从壶口顺着她手臂倾斜的角度卷入杯中,她轻轻递过去两杯,笑道:“我应当比你大一些,叫我杪杪姐就好。”
江月桥仍有些拘束,她稳稳接过茶杯,犹豫片刻道:“我叫,江月桥。”
月华曳地,星子点缀在汪洋大海似的夜空,隐隐可见云雾飘渺。一道白光骤现,伴随着刺耳的破空声,五颜六色的烟花此起彼伏盛开,点亮了扬州十里长街。
醉仙楼前,无数盛装者相继从华贵的马车上慢慢悠悠踏下,先是整理一番衣袍再彬彬有礼地相互拱手致意,随后谦让着一同迈进门槛。
甫一进酒楼,铺天盖地的赞美奉承声便冲得人头昏脑胀,而这嘈杂的各种声音,在涌到二楼时被拐角的雅间隔在了外面。
屋内几个身着相同素色衣裙、梳着麻花辫的丫鬟们匆忙地挪动着步子,珠帘内,方云杪端坐在铜镜前,由着身侧两个丫鬟在头上比划着各式各样的珠钗,嘴上却一直唠叨个不停——
“我的霓裳羽衣准备好了吗?”
“告诉其他人,一会儿演奏的时候千万别出岔子!”
“那套白玉耳环呢?月娘告诉我了一定要戴那个!”
镜前的方云杪神色一顿,突然转过身来,白皙的脸蛋上满是紧张之色,“月娘呢?!她去哪儿了?耳环是在她那儿吧?”
“姑娘且宽心,您那套白玉耳环啊,小桥姑娘已经交给我们了。”身侧的烟岚解释道。
方云杪闻言蹙了下眉,示意错处。
对方恍然大悟,急忙捂嘴:“是奴婢说错话了。”
方云杪重新看向镜子里,一边在眉心描摹着花钿一般悠悠道:“小桥这个称呼暂且不要用,刺史府里那人绝对是不愿与月娘见面,我就不信,只要真心想见,还会有见不到的人?”
“保不齐是个欺骗小姑娘的负心汉。外面人多嘴杂,万一这个称呼被有心人听了去,就功亏一篑了。”
“是。”烟岚赶紧朝后方招了下手,立刻有人托着一只檀木盒子恭恭敬敬递上来,她打开盒子示意,而后才轻声安慰,“不过话说回来,姑娘何必紧张?比这还要盛大的晚宴咱也出席过的。”
“这不一样,以往我都是配角,上次群芳宴好不容易崭露头角才得了这次机会,成败在此一举。”
一楼的声音似乎小了些,只余几声乍耳的大笑会偶尔响起。
方云杪盯着铜镜中的自己,美艳不可方物,她嘴角的笑容饱含着自信与骄傲:“我方云杪,定要一舞动天下!”
嘴角的笑容豁然一僵,方云杪仿佛想到了什么,神色担忧道:“月娘替我上完妆就不见了,快派几个人找找,这晚宴上多是扬州城内的少爷公子哥,纨绔风流者更甚,她娇娇弱弱的,可千万别叫人欺负了去!”
“是。”身侧的烟岚微微一屈膝,随后转身掀开珠帘吩咐道,“你,你,还有你们,快去找找月姑娘。”
雅间的门被打开复而合上,三四个小丫头于门口匆匆跑下楼梯,身影消失在人群里。
而一楼角落里黑乎乎的杂物间里突然闪过一道娇小的身影。
圆溜溜的小脑袋率先探了出来,微微杂乱的长发被编成了上云坊丫鬟们同款麻花辫。
江月桥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四周,见无人注意这边,才弯着腰,一手扒着门框,另一只手抱着什么物件,小心翼翼溜了出来。
她三两步跑到新搭的台子边斜后方,盲区位置刚好让她不会轻易暴露自己,又能让她观察到酒楼内的大致情形。
粗略地环绕了一下四周,但人群中并无目标。
江月桥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她有些心焦,有些担忧,还有些隐隐约约的失落愧疚。
距离母亲过世已经半年了,可自己现在却……
认祖归宗?
她连父亲都没能见到一眼,甚至被骗去了唯一能证明自己身份的玉佩。
这算什么?
真千金落魄失意,假少爷坐享其成。
不会的吧……
可阿明又有什么不得言说的苦衷呢?
胸口被狠狠敲打了一下,此时江月桥正陷在甜蜜又苦涩的回忆中难以自拔,可转瞬间人群却再次喧嚷了起来,众人仿佛被什么所吸引了一般纷纷朝着醉仙楼大门口走去,还一边拱手一边惊叹着什么,甚至脸上都带着夸张的笑容。
“恭喜恭喜呀!”
“真是老天有眼……失而复得……”
“父子缘分便是如此……”
江月桥隐约只听得断断续续的几句。
人群如城墙般将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一眼望过去全是密密麻麻的人头。
“各位兄台莫要如此客气!快快入座吧,日后还要请大家多多关照。”
一声轻笑过后是熟稔的应对话术。
在听清那人发出的第一个音后,江月桥瞳孔猛一缩,双手也不自觉地攥紧了手心里的东西。原本带着正常血色的一张脸“唰”一下变得通红,仿佛是太过激动而导致了气血上涌。
她直起身子,踮着脚努力朝着人群最深处望去。
眼中闪过一道亮眼的光,是那人头上的发冠发出的细碎光芒。瘦削俊俏的一张脸上,眉眼清亮,挺鼻薄唇,一笑起来便透着伶俐聪慧的感觉,还带了些难以分辨的狡黠。
江月桥脚下虚浮,有些站不稳似的,这张脸她再熟悉不过了。可不同的是,如今那人身着锦罗玉衣,光彩照人风度翩翩,简直与记忆里那个插科打诨衣衫褴褛的乞丐大相径庭。
但无论有多么难以置信,那人,的的确确就是阿明,只不过他现在,叫做沈惊尘。
江月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慢慢蹲下身,靠在台边沉默起来。可一想到即将要做的事情,便又不自觉地心跳如鼓。
深呼吸几口气,江月桥在心里为自己暗暗打气:有什么好紧张的?要说的话都背了好多遍了,只要心中无物,把一切都当作大白菜大萝卜就可以了!
半个时辰过去了,沈惊尘仍未离席。
而此刻江月桥已经把流程默默背了五遍,就在她准备背第六遍的时候,不远处宴席中央的人似乎饮酒上了头,冲着身后小厮轻语两句便独自离了席,朝二楼走去。
江月桥一颗心再次提到嗓子眼,她猛一起身,双腿登时一阵麻痛,让她差点儿跪下去。不待双腿回归知觉,江月桥便一瘸一拐地朝着那人离去的方向跟上。
二楼长廊尽头栏杆处,珠帘被微风搅乱,隐约可见男子被拂起的袖袍。
江月桥攥住手中的物件,见无人注意这边才稳了稳身形,加快脚步闪至珠帘外侧。
栏杆旁的人似乎感知到了什么,语气包含着满满的无奈:“姑娘追上楼是何故?夜里风大,受了风寒便不好了。”
熟悉又轻佻的语气让江月桥有一丝恍惚,她掀开珠帘,双眸死死盯住眼前人,颤声道:“三少爷别来无恙……在刺史府的日子过的可还舒坦?”
沈惊尘身子一顿,而后微微一侧首,眼神在触及到江月桥紧张的面孔时,他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不过转瞬之间便恢复如常,甚至挑了下眉,绕过江月桥朝楼下走去:“这位姑娘此言差矣,你我素不相识,谈何别来无恙?”
“你说什么?”江月桥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叫她“这位姑娘”?
他说“你我素不相识”?
凉风从衣领中灌入,江月桥从怔愣中回过神,立刻追着沈惊尘下了楼,突然耳边传来一声怒吼——
“喂!什么人,竟然趁少爷醒酒吹风之际接近!意欲何为?!”
一身靛蓝色短打的男孩急冲冲跑过来挡在沈惊尘前方,满脸防备地死盯着江月桥,直到看清了面前人的模样才阴阳怪气轻哼了一声:“哎呦,原来又是一个投怀送抱的……”
“我不是!”江月桥听见这话便是不假思索的反驳。
沈惊尘身前的男孩子还在不依不饶地大喊了着:“来人!来人呐!这是谁家府上的丫鬟还是醉仙楼打杂的?!赶紧拉走!”
还未待反应过来,周围瞬间涌上来一群围观者,两三个酒楼伙计打扮的人窜到跟前,死死押住江月桥的胳膊。
江月桥慌乱地挣扎起来:“我不是你说的那种女子……我是来找……”
“这都第几个了?”
“总有不知身份的来勾引沈三少爷,无非就是贪财贪色呗!”
“姑娘家家的,羞耻心都没有了。”
耳边环绕着无数唾骂声,江月桥脑子里“嗡”的一下,顿时便如同被灌了哑药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沈惊尘终于有了动作,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身前男孩的肩膀,然后侧身走了出来,微笑道:“快些松手,对一个柔弱的姑娘家可不能这么粗暴。”
押着江月桥的几人一听这话赶紧收了手后退了几步。
沈惊尘依然和煦地微笑着:“姑娘,不然这样吧,我看你似乎是遇到了什么困难,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吗?”
江月桥直直望着沈惊尘,倔强地梗着脖子希冀道:“阿明哥,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你明明不是那种人,怎么会偷走属于我的……”
此言一出,人群中立刻爆发出惊雷般的笑声。
江月桥瞬间脸颊发烫,脑子里再次混沌了起来。
沈惊尘眼中闪过一丝不解与惊讶:“姑娘何出此言啊?”
“堂堂一个刺史府少爷,怎么会去偷你的东西?”
“就是!你有什么东西值得偷的?!”
人群里的质问此起彼伏,江月桥慌不择路地喊道:“不是!不是!他根本不是沈三少爷!他不是刺史府的公子!”
空气里安静了一瞬,但也仅仅是一瞬,随后铺天盖地的哄笑声袭来。
“还想新花招了?我们家少爷不是刺史府的公子,难道你是?!”
沈惊尘身旁的男孩不知道从哪儿抱出了一只铜镜,满脸鄙夷道,“你照照镜子吧!就你还想当小姐?痴心妄想!”
江月桥下意识朝面前的铜镜中望去,刚还通红的脸上顿时失了血色。少女的眼神仿佛失了焦距,半晌她才失魂落魄地抬起眼望向斜对面。
沈惊尘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头戴玉冠,一头墨发梳得乌亮,月白色的锦衣华袍衬得他宛若谪仙。
而她自己呢?
铜镜里,她看见自己发丝凌乱,粗剌剌的麻花辫也快要散开了,素色的衣裙上连一朵小小的绣花都没有,脸上也不知何时被蹭上了两道灰尘,显得可怜兮兮。
一眼望去,云泥之别。
沈惊尘轻咳了一声,打起圆场道:“抱歉,大家见笑了,我们重新入席吧。阿禄,咱们也回去。”
周围的人听闻此话便慢慢散开了大半。
沈惊尘绕过江月桥刚准备离开,衣袖突然被紧紧拽住。
他回过头,顺着衣袖被拉着的方向望去,只见对面的女孩子红着眼,咬着嘴唇道:“阿明哥,只要你解释,我就信你。”
“什么阿明哥?你有完没完啊?!”阿禄不耐烦的声音高了一个度,有人立刻顺着声音回头来望。
沈惊尘满眼认真道:“姑娘,我劝你一句,赶紧离开吧。”
“所以,都是真的?”
江月桥顿时失了魂,“可是为什么呀……”
“我们当初说好的要相互信任,难道都是假的?”
沈惊尘没有回答,他微微侧身即将转身离去,紧绷的下颌昭示着他此刻的心情并不好。
江月桥慌不择路,突然举起另一只没有拽着沈惊尘袖子的手,一卷被捏的皱皱巴巴的小本子“啪”地掉在了地上,风拂过页纸,上面满是密密麻麻的小字。
江月桥此刻全然忘记了背过无数遍的流利话语,她支支吾吾了半晌才在一众目光下挤出微弱的一声。
“你……我来讨债……”
沈惊尘嘴角的笑容淡去,他轻轻拂落江月桥的手,然后转身离开。
充斥着凉薄的声音带着丝丝缕缕的不耐烦——
“拿十锭金子打发她走。”
江月桥条件反射地接住了阿禄扔过来的金子,在无数嬉笑怒骂声中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若有若无的乐声传来,身侧突然出现一人扶住她的手臂。
江月桥下意识扭头:“阿明哥!”
面前的烟岚没有回答,面上多了一丝忧伤与尴尬。
江月桥眼中微弱的光瞬间熄灭。
烟岚抿了抿唇试探道:“月姑娘,你还好吗?”
江月桥垂头盯着手里鼓鼓囊囊的钱袋子有些恍惚,但她还是下意识答道:“没事……”
烟岚见状没再说什么,小心翼翼扶着江月桥朝二楼挪去。
手上沉甸甸的,一颗心也好似被坠着沉了下去。
丝竹声与觥筹交错声在头顶盘旋,抬起头,窗外夜空中是一轮皎洁的明月,江月桥眼眶里的泪终于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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