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漏偏逢连夜雨,姐夫一家出意外的那段日子,炎州大旱,千亩良田颗粒无收。
尽管位于炎州正中央那最富裕的几个县,能靠着老底暂时维持安定,四周难民也纷纷涌向这几个县,为炎州的安定带来极大不确定性。
而这个时候,韩庭露的外甥女也尚在襁褓之中,经常整夜哭闹,但为了让当时手艺比自己好、速度比自己快的表姐多拿出一些作品,韩庭露选择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
那一天,韩庭露顶着发黑的双眼,在半睡半醒中听到屋外狂风呼啸如雷鸣,直接不穿外套去秋风肆虐的院中站了一会儿,果然没多久便精神了许多。
揉揉又肿又黑的眼眶后,韩庭露看到表姐将一套崭新的文房四宝给小叔子。
小叔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接受了一脸疲态的嫂子送来的礼物,垂下头语气弱弱地说这段时间很特殊,他用最差的凑合一下就好了,那样就能省下钱给小侄女买些厚实的冬衣,让爷爷吃上一些补品了。
在韩庭露的印象中,姐夫的弟弟虽打小吃穿不愁,但绝对是个懂事的小孩,在学堂里那些家境殷实的同窗那里得了什么好吃的,那段时间也会带回来给她们姐妹俩吃。
表姐给小叔子送文具的那清晨,他还将自己那几个老虎玩偶里藏着的铜板都拆了出来——全都交给了韩庭露。
他说韩庭露与他年纪相仿,却白天要织布刺绣挣钱,晚上要带孩子的,让韩庭露饿了馋了的时候给自己简单加个餐。
韩庭露几个月来没有睡过一个好觉,表姐又何尝不是呢?
在粮食紧缺的时候,原本攒下来的真金白银也会变得不值钱,那些看守姐夫与负责查案的官差,要起钱来胃口也大了许多。
表姐也是日夜不停地织布刺绣,只为多挣几两碎银,能让丈夫在牢里的日子好过一些,让丈夫早日洗清嫌疑。
“露露啊,虽然我们现在的日子苦一些,但等这饥荒过了,你姐夫也重回清白了,咱们肯定能过上好日子是吧?你看我们原本在广言县吃不饱睡不好的,在这里不仅能吃得好住得好,闲下来的时候还能去听听书看看戏,我们还能靠着手艺与一些贵妇小姐做朋友!”
姐妹俩扛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在冷风呼啸的清晨中,抱着几十斤温暖厚实的棉布去集市上叫卖。表姐见韩庭露脸上不仅有疲惫,表情神态之间似乎还在为什么事情赌气时,就挤出一个豁达的笑容,安慰她道。
“露露,你说我能嫁给你姐夫,算不算我们一家的福气?你看广言县那些与我们年纪相仿的姑娘,哪个这辈子能享受这样的日子?没有你姐夫的话,哪怕我们手艺再好,那些贵妇小姐也不会稀得与我们做朋友的。”
表姐其实知道韩庭露在为什么赌气,见韩庭露还是一脸不开心,就不再拐弯抹角了:“露露,既然我们能过上如今的日子,都是因为有你姐夫一家,那他们家有时候说了一些不大合适的话,你就不要太往心里去……”
姐夫一家虽然从来都没有后悔将表姐娶进家门过,但要说他们一家已经将表姐看作是一个与他们门当户对的姑娘那般对待了,那也是个大荒谬——
在姐夫还没出事的时候,他们就不怎么看得起她们姐妹二人,基本不带她们俩一起去拜访亲友,美其名曰说要给她们创造一个安静的刺绣环境。
姐夫出事后,全家都靠姐妹二人养着了,他们一家也没有打心底尊重她们俩。
这些天她们废寝忘食地织布刺绣去补贴家用,他们尽管都很识时务地变得节俭,但一和她们说话,从来都是只关心她们挣了多少钱,那些官老爷都打点好了没有,从未有过一句关心她们身体的话,哪怕是为了客套说一说都不肯。
年少的韩庭露,非常看不惯姐夫一家在靠着她俩过活的时期,还对她们俩这般冷漠。
她在这个清晨一直生闷气,就是因为那日出门的时候,对着外面刀子一般的寒风,和随时可能冲出来将摊子砸了抢了的山匪,表姐的公婆只说了一句:“最近外面不安宁,你们织的这些布,不知还能卖多久。你们两姐妹最好是多赶出一些货来,趁着现在还算太平赶紧卖出去,等以后外边都没办法摆摊了,再回来慢慢织布。”
没有一句对她们辛苦与安危的担心。
“露露,我们这段日子多吃些苦,带着全家挺过这个难关,到时候他们一家肯定会非常感激我们的,就不再像以前那样瞧不上我们了。而且就算他们还是不肯打心底高看我们,街坊邻居听说了这事儿后,总会在平时闲聊的时候劝他们要好好待我们,珍惜我们……”
韩庭露只觉得,表姐可真是会安慰自己。
不过,对于她们这样的女子来说,能嫁入这样殷实名声好、也很负责的家庭,也确实是福运不浅,韩庭露也不至于会想建议表姐时机成熟后与姐夫合离。
只是既然姐夫一家打心底还是不看重表姐,那表姐以后干脆也对他们家有所保留好了——等这段特殊艰苦的日子过了,姐妹俩就不要再让他们知道她们靠着手艺挣了多少钱,亮四藏六或者亮三藏七,好好给自己的晚年攒攒钱。
可是尽管韩庭露建议过好几次,表姐也依然将她们赚得的每一笔,无比详细清楚地告诉婆家每一个人,还教育她说一起过日子的人千万不要这么遮遮掩掩的,不然谁都会过得不舒坦。
“他们连一点基本的关心都不肯给我们,我们为何要把所有的钱给他们?”
当时是天气刚转凉,姐妹俩织的那几百尺棉布,在手头都多少有些积蓄的炎州人当中卖得很好。姐妹俩出摊没多久,整齐地叠起来的布就矮了一大半。
但生意兴隆,也无法让韩庭露完全消气。
“露露,你怎么能这么想?钱是一码事,关心又是另外一码事,不能混为一谈的。”表姐温柔笑笑,“就凭你姐夫在吃穿用度上从来没有短过我们,我们也应该与他在钱财上坦诚相见呀。至于关心,人们都说糟糠之妻不下堂,患难见真情,原本再凉薄的人,在我们这般不离不弃后,也不会不感动的。露露,难道你觉得你姐夫一家都生性凉薄?”
“凉薄倒没有,就是觉得娶你有点亏。他们心里肯定做过这样的白日梦——如果娶个足够富裕的千金回来,遇到这样一茬子事,即使不能马上把他捞出来,也能让他们一家在这个时候照样吃香喝辣。”韩庭露撇撇嘴,整理了一下摊位上剩下的布,“不过话又说回来呀,富家千金又凭什么看得上他们家呢?”
听韩庭露这么说,表姐觉得有些可怕,但想想她毕竟是自己的妹妹,就微笑着耐心教育:“露露,你也不能瞧不起别人呀!人家哪有你说的这么不堪?做人要学会感恩,而不是习惯于得寸进尺。答应我,以后不准在任何人面前,说这样子的话。”
“姐姐,我觉得你有时候多少有些自卑,总是觉得姐夫如何如何好,自己如何如何卑微。事实上,姐夫的家境在这炎州也算不上最好,姐姐你也不是低到了尘埃里,以我们的手艺,全凭自己也可以在这炎州立足。就算姐姐一心想嫁个好人家,凭我们的手艺和口碑,也完全不愁。他们凭什么这般不懂得珍惜?”
“其实就是没有活明白,不知道怎样的人最值得珍惜——”表姐真诚地看着她双眼,“等我们陪他们一家撑过了这个难关,他们自然就懂得珍惜了嘛。露露,你要给人一点学习转变的余地……”
谈话进行到这里的时候,摊位上的棉布已只剩寥寥几尺,姐妹俩想着若再来一个客,就打折全卖给她便是,省得她们俩一直在这儿吹冷风。
“你看你虽然是姨娘,但这些天一直是你在带着妮宝儿,妮宝儿不就与你比我还要亲吗?还有金康,他一开始也把你看作是跟着我嫁进来的陪嫁品,跟个买来的丫鬟别无二致,甚至大婚那天踩了你的裙角都不道歉。但现在你织布刺绣供他读书,他拆开自己的布老虎,也要给你钱买好吃的。这不就证明了,大多数的人心,都是可以捂热的吗?”
在等待最后一位客人的时候,表姐在刀子一般刮来刮去的冷风中哆嗦着,微笑教育她道。
“露露,以后我们的屋檐下,还会有更多与我们同吃同住的人。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性格与习惯,这人一多,平日里生的矛盾也会多。你若学不会理解别人,就会让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咱们好不容易拼来的幸福日子,也会离我们而去。”
姐夫的爹娘有两个儿子与两个女儿,俩女儿都早嫁出去了,小儿子还在学堂读书。韩庭露随表姐来到这个家庭后,只有在她们归省的时候,才能见到表姐的大姑子们。与她们生活在一起的,还有姐夫年迈多病的祖父母,与姐夫母亲的一个远房外甥女,她还未出嫁。
韩庭露结合实际情况后,再思索了一些表姐的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姐夫的祖父母只会在不远的将来离她们而去,表姐婆婆的远房外甥女以后只会嫁出去,韩庭露自己长大后也是如此。为何表姐要说家里以后还会添更多的人呢?即使是她打算生很多孩子,那也都是一个爹娘生的,性格习惯能有多大的差异?
她寻思着,突然想起炎州确实有许多的家庭,是儿子将媳妇娶回来,一起侍奉父母的。这么说来,以后金康长大娶妻,表姐就要处理妯娌关系了,韩庭露大概率也是嫁给炎州人,以后说不定还会处理更复杂的妯娌关系。这么一想,表姐说的确实有道理。
“姐姐,那你的意思就是我们以后要学会‘及人之老,及人之幼’?尤其是对于孩子,我们对其他小孩,也要像对妮宝儿这样?”
“那当然啊!”
见韩庭露终于开窍,表姐欣慰一笑,正好这时也出现了最后一位将剩下布匹都买走的客人。
姐妹俩愉快收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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