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修大喝一声,快速向书架走去。曾熙然心里七上八下,只听得自己的心脏正“咚咚咚”地跳动,仿佛要从胸口蹦出一般。
一想到自己今日定是必死无疑,曾熙然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闪电般地从怀里摸出《中药方剂》,胡乱翻开一页,扯开声门朗读道:“蛔厥之证,因患病之人素有蛔虫,复由肠道虚寒,蛔虫上扰所致。方中重用乌梅味酸安蛔……”【1】
他咬字清晰有力,一遍念着还一遍摇头晃脑,似是沉醉不已。任凭沈清修和何羽鲲走近,目光如炬地盯着自己。
沈、何两位皆没有开口,沈竟抱起双手,似是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他。
曾熙然见状,“嘿嘿”两声,从腰间系带一把扯出羊毫笔,在本子上勾勒圈画着。
画毕,笔尖还未干透,淅淅沥沥地有墨汁渗出。他便作势右手轻轻捻住笔锋,将指尖上的墨汁涂抹在面颊上。此番邋遢状,任凭谁也看不出他原本的清秀白俊面容。
“你是何人?报上名来!”半晌,沈清修终于忍不住开口了,面色铁青。一步上前,气力惊人,单凭右手便抓着曾熙然的衣衽,一把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乌梅,可使蛔静而痛止,为君药……嘿嘿。”曾熙然闭目不答,口中仍喃喃重复着。双手竟上下挥舞着,全然不顾面前之人。
何羽鲲凑近了仔细打量着曾熙然,面露不悦。见他一身深色袍子已被蹂|躏得肮脏不堪,难以分辨出本来的颜色。脸上满是墨汁,只余下两只眼睛露在外面,活脱脱地像个熊猫。
“啪”一声,怀中的本子掉落在地上。
何羽鲲俯身,伸出两只枯树枝丫般的手指夹起本子。看见其中的小虫插画,方才明白过来:“哎呀!居然是曾家郎中,失敬失敬。若是想看书,和我们说一声便是。”
沈清修听闻这话,从鼻子里挤出“哼”一声。手上倒是轻柔了不少,将曾熙然缓缓放在地上后便松开了五指。
何羽鲲讨好似的凑近沈清修:“沈大人,这是‘半枝莲’医馆的郎中,曾熙然。他家父曾葆桦生前是内医圣手。此次太医署特此请他过来,协助我们编纂虫疫治理医典。”末了,挥手向曾熙然,暗示他赶紧离开。
沈清修脸上阴晴不定,两只眼睛骨碌直转,直勾勾地看向曾熙然,像是要望穿他一般。
曾熙然见状,向沈、何两人深深鞠了一躬,便是抱起自己的东西,踩着木楼梯匆匆下去。身后二人的谈话声已经听得不真切,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我的天呐!这两个人也太恐怖了吧!”曾熙然已经冲出了书苑大门,靠着药园的篱笆旁直捋自己的胸膛,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气。
“先生是?”一个年轻的男子从药园里抬起身,偏头疑惑地看着曾熙然。他脚踩长靴,身上系着黑布围裙,头戴遮阳草帽,右手持着一把小锄头。
“我,我是来帮忙的。负责编纂寄生虫医典一职,特此进宫。”曾熙然还未从刚才的经历中回过神来,惊魂未定地瞧着对方。
年轻男子方脸粗眉,单眼皮,像是看出了曾熙然的惊恐,友好地笑了笑:“想必你就是曾葆桦之子曾熙然了!久仰大名!我是药园师,周有亮。平日里跟着老师,负责打理药材。曾兄若是有需要的地方,尽管吩咐!”
曾熙然松了口气,一想到自己浑身上下的狼狈样。竟姑娘似的扭捏了身子,不好意思起来:“多,多谢周药师。可否借我盆水?我方才看书看得着迷,脸上蹭上了墨。”
周有亮放下锄头,朗声回复:“当然,曾兄请随我来。”
二人一前一后地穿过药园里的石子路,清风阵阵,药香幽深扑鼻。曾熙然登时心情大好,将书苑内的事情转身抛在脑后。
“曾兄,请。”周有亮引着曾熙然来到一处凉亭。面前一方小溪正蜿蜒流过,清流淙淙,溪水叮咚作响。
曾熙然神清气爽:“此水颇为灵妙,好似仙人一般!”
“曾兄所言极是,历代医官入太医署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来参拜此溪。此水名为‘仁济溪’。传言百余年前,有位郑芸医师在此溪旁日夜攻读,每每困倦时,便自取溪水洗脸清醒。呕心沥血,最终耗时十年光景,编纂一部奇书,名为《中药方剂》。”周有亮望着溪水,颇为深情地介绍着。
“仁爱医者,悬壶济世。仁济溪,不错不错。看来我回去一定要细细精读《中药方剂》才是。”曾熙然听得入神,心生敬畏。
回过神来,他俯身蹲下,瞅着水中的自己:发髻凌乱、面上黝黑、浑身灰土,真是邋遢不堪!
双手捧起溪水,冰凉清澈,将面部、颈部细细冲洗着。再细看水中,一个白皙的俏公子模样倒映在水中,圆眼如杏,神态飞灵清秀。
嗯,这才是我嘛。曾熙然满意地冲溪水点点头,冲着溪水给自己竖起大拇指,比了个赞。
他上学时就是如此,学业繁忙,频频考试让他头疼不已。但好在总是保持乐观心态,在苦闷孤寂的日子里总是自己为自己鼓劲。
旁边的周有亮,绕身至一口石井旁,石井腰身呈鼓形,上口略小,中间突出。
周有亮卷起袖子,提起井内的绳子,将一只木桶拽了上来。动作赶紧利落,双手向桶内伸去,抱出一个绿油的圆球。
曾熙然已经收拾干净,转头望向周有亮,不由得眼睛亮起了光!
竟然是一只墨绿幽黑如翡翠般的大西瓜!不禁咽了咽口水,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周有亮走去。
“曾兄辛苦前来太医署,想必已是精疲力竭了。这是我在后院偷种的麒麟西瓜,皮薄无籽。曾兄请尝尝。”只见周友亮变戏法似的摸出一把尖刀,在手上翻花一般转了一圈,切下西瓜的瓜蒂。
按照纹路依次拦腰将西瓜分为了圆片状,刀刃银光一闪,唰唰数声后,瓜皮已经轻巧地与瓜瓤分离开来。周友亮继续手持尖刀,顺势在瓜瓤上竖向横向皆为四刀,举起案板将红瓤推进白瓷盘内。
“好了。”周友亮从口袋里摸出数枚竹签,一一戳在瓜块上,将瓷盘子向曾熙然推了推。
曾熙然已被周有亮轻巧灵动的刀法所吸引,见眼下的西瓜红如太阳,形状方块整齐。白玉瓷盘映衬着,愈显诱人清甜。
他取了一块放入嘴里,一股甜浆琼汁如溪流般顺滑地流入喉咙,芳香四溢,冰凉解渴。五脏六腑仿佛都被重新唤醒,雀跃地在体内微微跳动着。
“真是味美!这是周药师自己种的吗?”曾熙然不禁连连夸赞。
“嗯,正是我在药园里偷偷种的。药丞先生本是不让,但瓜熟后诸位老师们一一尝过,可都是赞叹不已,最后也就默许了。你看,瓜田在那边——”周有亮也取了块西瓜,细细嚼了,伸出左手向亭子后方指过去。
碧绿的瓜秧正攀附着藤架向上蔓延,青翠欲滴,几朵小花在其中若隐若现。
用过西瓜,曾熙然元气已恢复了大半。告别周有亮后,眼看宵禁的时间快到了。便步履匆匆,急忙往“半枝莲”赶去。
亥时,猛然风雨大作,癫狂地拍打着窗棂。桌前烛光左右摇曳,曾熙然叹了口气,起身去关窗户。
倏尔间,雷声大作,一道闪电竟在空中炸裂开来,将屋内照得如白昼一般。
与此同时,里屋内不时传来阵阵咳嗽声,凄厉痛苦,还不时夹杂着几声喘息。
“母亲!”曾熙然定了定神,推开帘子向里屋内跑去。
卧榻上的正是曾熙然的母亲,肖施霓。
曾母约莫五十有余,脸上除眼角多添几分尾纹,颧骨处显出几分褐斑外,眉眼却是可见年轻时的青春佳容。一双水润的眸子,为略显衰老的面容添色不少。
此时,她正无法平卧,挣扎着起身靠在床头。曾熙然从柜中取出两个长枕,眼疾手快地塞在母亲背后,又扶着她坐稳,双手轻轻在背后拍着。
曾母频频气喘,像是被憋住了一般,胸口间“呼噜呼噜”地奋力吸气。口唇苍白,面颊闪现出绯红。倏而举起手帕,一口痰液卡在喉咙里,半晌才猛地咳出。这般折腾下来,已是大汗淋漓。
曾熙然凑近一看,痰中呈粉红色,微微夹杂着血丝。他抬起手,伸向对方肿胀的胸廓前壁正中方位——微弱地震动从指尖传来。
曾熙然穿回景国已有三月余,家中只有他与这位“母亲”两人作伴。却是待他极好。见眼前人卧床不起、频频咳嗽,呼吸痛苦,他自觉心中不是滋味。
若是有一副听诊器便好了。他暗自思量着,脑子飞速地转着。夜间无法平卧、端坐呼吸、心源性哮喘、肺部湿啰音、粉红色泡沫痰……种种症状如积木一般越垒越高,压得曾母更为痛苦。
莫不是,左心衰竭?曾熙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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