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国鸠茨城内,楚玟斌坐在“芷杉轩”门口,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神情落寞不已,不时回想着三日前刺史柳煜与他的谈话。
距离上次侯贵生闹事已过去了一周。刺史柳煜将其带入府后原本想细细审讯。谁承想还未过一日,位于苏洵城的江南总督祁卫苳便差人前来,将侯贵生、其妾宁栀、和其余小厮一齐提至总督府。
“闻斟先生,本官对不住你。这祁卫苳实在太过狡猾,此次竟说侯贵生是被冤枉的!本官上任鸠茨刺史,已是数十年,城中何时出现过冤假错案?只是……”柳煜面向着他,眼里含着歉意与内疚。
“柳大人,请但说无妨。”楚玟斌缓了几日,才开始收拾院中打斗后留下来的狼藉残渣。此刻右手正持着木把扫帚,一下一下地将花瓶瓷片揽进簸箕。
“唉,都怪我太过疏忽,忘了提前交代你这侯贵生的背景了。他家中世代以经商为生,主营丝绸与瓷器。三年前,他和姐姐侯佳柔带着十二艘丝绸商船,前往苏洵城做生意。结果正逢这祁卫苳在货运码头处检查船只,见侯佳柔生得美丽,便纳入房中。侯家为商,本是地位低下。如此一来,倒是沾了女眷的光。”柳煜默默地走至墙角,也拿起了一把笤帚,弯腰帮忙扫地。
“柳大人,那这侯贵生沿街店铺收保护费的事,你可知道?”楚玟斌早已冷静了几日,音调里听不出喜怒。只是直起身子,面色凝重。
“哎,这些事,我都知道。这鸠茨城内的铺子,每三个月,就要拿出营业额的一半交予侯贵生,才方能继续开下去。要是连续六个月没有生意进账,或是营业亏损,他便借贷给对方经营半年。如要还是亏损,这店铺就得关门了。店铺人员也得上码头处,给他打工还债。”柳煜将瓷片收拾干净,举起簸箕倒入杂物桶内。
楚玟斌开口道:“以我对柳大人的了解,这样的事情,大人绝对不会置之不理。”
柳煜听闻此言,心里更加愧疚,“我是吏部胡滨——胡大人一手提拔起来的,这胡大人与祁卫苳是密友。有了这层关系,我便不好严管侯贵生。一年前夏天,鸠茨城内下了近三个月的暴雨,素绢江汛情泛滥。沿江五十里商铺、农宅、谷仓都被淹了,民生凋敝。最后还是靠侯家解囊相助,才用了短短一个月,鸠茨城便重整旗鼓。”
楚玟斌愣了片刻,继续回道:“所以,柳大人对侯家恶意揽财,欺压百姓之事便放任不管吗?我楚玟斌向来行事可是光明磊落,开理疗康复馆也是为了百姓健康。他无缘无故砸了我的店,空口污蔑我的清誉。柳大人,也要置之不理?”
柳煜羞愧难耐,听闻这话涨红了脸。低头望着脚下的石板,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楚玟斌见柳煜不答,自顾自地继续道:“我楚某原本以为,柳煜大人是一心为民的父母官,日益操劳落得身体劳累。这下看来,只怕大人是胆小如鼠,看重自己的颜面罢了。我当大人是知己,为血吸虫肆虐之事精心给大人出谋划策。结果呢?被祁卫苳抢了功劳不说,竟然还害你落下一个‘办事不力’的罪名,白白丢了半年的俸禄。柳大人,我对你是真的很失望。”
柳煜的头已经垂在了胸口,耳朵发烫变红。楚玟斌的话,如针刺一般深深扎在了他的心里。
院中两人都没有再说话,过了半晌,柳煜鼓起勇气抬起头,“闻斟先生,我……”
楚玟斌脸上瞧不出喜怒,冷冷地一抬手,招呼店伙计:“莱瑞,送客!”
柳煜见他心情不好,刚想张口,又将话头咽了下去。
楚玟斌负气的走向“芷杉轩”的大门,双手拉过大门,“砰”一声重重将门关上。
想到这,他不由得重重叹了口气。窝在藤条编织的竹椅上,一动也不想动。
转瞬间,傍晚已到。天色渐渐黯淡了。眼下院中别无外人,店伙计莱瑞捧着一壶茶走向楚玟斌。
“先生,喝点水吧。”莱瑞轻声开口,双手小心翼翼地将茶壶放在院中的雕花木茶几上,又提起茶壶向杯中沏满了茶水。茶几是楚玟斌花了大价钱,从文玩市场淘回来的宝贝。由梨木雕刻而成,幸而逃过一劫。
“嗯,辛苦你了。回去歇着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楚玟斌艰难地向莱瑞扯出一个笑容,勉为其难地举起茶杯抿了一口。
“好,先生你多保重。”莱瑞点点头,转身走向后院。
楚玟斌心里直泛苦楚,暗暗心想:我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平白无故地来到这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先是因为救人成了乱臣贼子。
这次又是因为开店,无缘受到恶霸欺辱。但最令人难受的,是刺史柳煜的态度。柳煜自己受了上级的压迫,来找我倾诉喝酒。而我遇难时,他倒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想到这,楚玟斌觉得胸中腾一起团无名怒火,猛地站起身。举起右手,向着空气愤恨地挥舞了几拳。
砰砰砰!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干什么!烦死了!”楚玟斌不耐烦地吼道。脚下一软,踩上一片未扫干净的碎瓷片,身子向茶几方向倒去。幸而他反应及时,左手稳稳地按住了木茶几边缘,才免于摔倒。
只可惜力气太大,茶几受力向前移去。桌上的白瓷茶壶、茶杯滑出桌面,在地上跌落得粉碎。
“闻斟先生!开门呐!我是史官何正苍,刺史柳煜大人让我来的!”门外的人敲得更急了,如雨点一般捶着门。
“柳煜?他还好意思来呢,给我滚!”楚玟斌一听是柳煜的人,更是火大。
“闻斟先生,请先开门。有一封你的信送到了刺史府,哦,还有一个包裹,挺沉的。柳大人怕耽搁了,让我赶紧给先生送来。”何正苍仍在敲门,手上力度倒是小了一些。
“信?包裹?”楚玟斌听闻这话,冷静了不少。但转念一想,他在景国并无朋友,谁会给他写信?
“哦,那你放到门外吧!我,我一会拿。”他这会并不想见人,但语气已经缓和了不少。
何正苍回复道,“闻斟先生,柳大人说,他怕出岔子。要我亲手交给你。”
“真是的。别敲了,马上来。”楚玟斌伸出左脚,将瓷片往茶几下踢了踢后,便走向了大门。
取下门闩,只见对方脚下放着两个竹篮。何正苍看楚玟斌开了门,立刻弯腰双手提起篮子,向对方怀里塞去。
“哎哎!这是干什么?”楚玟斌伸出双手向前将对方拦在门外,他可不想再与柳煜有任何接触。
“闻斟先生,这左边的篮子里是你的信和包裹。右边篮子里的是柳煜大人给你的字条和东西。”何正苍见楚玟斌面色铁青,料定他心情不好,放下篮子拔腿就跑。
“回来!柳煜大人的东西!我可不要!”楚玟斌反应奇快,抓起右边篮子向对方追去。但何正苍更快,转身消失在巷口。
“哼!”楚玟斌望着巷子,踩着地面,狠狠地跺了一脚。
俯身望下门槛旁的篮子,他微微叹了口气,还是一手一个,拎了进去。
“这都什么呀?这么沉!”楚玟斌憋着气,先是掀开了左边的竹篮,一封信和一个黄皮纸包裹躺在里面。
他俯身将信和包裹取出,望向封面:“半枝莲”医馆,曾熙然寄。又将油皮纸包裹拆开,顿时肉香扑鼻,竟是两大包牛肉干。
是他?楚玟斌三两下便拆开了信,坐直了身子,阅读起来。不时取出几块肉干扔入口中,津津有味地咀嚼着。
信中,曾熙然完完整整地交代了太医署编书、曾母心衰、楚家酒楼没落之事,又在结尾处问起楚玟斌的近况。寄信前,曾熙然再遇楚焱向他询问地址。奈何楚父也不知道,索性就发往了鸠茨刺史府。
信末,曾熙然方正地写道:善自保重,望回复。
楚玟斌读到这,方才愤恨的情绪一扫而空,温暖不已。隐隐约约地听闻桌下有动静,一掀开右边的竹篮,一只芦花母鸡坐卧其中,正“咕咕”地与他对视。像是被逗乐似的,他一下子笑出了声。
伸手捡起母鸡身侧的信。楚玟斌继续读着,柳煜飘逸的行草有几分狂野,似是匆忙写成。
“闻斟先生,侯贵生之事,是本官做事不周,让你受了委屈……”这柳煜的穷酸狗屁话,谁爱看啊?楚玟斌读了个开头,心里厌弃不已。匆匆往下一瞥,好在全信不长,便耐着性子往下读去。
“近日我奔走打听,闻斟先生若是想开医馆。必须得先前往京都汴西,于太医署内潜心学习。待最终考核通过后,取得批文方可行医。文书有言:凡民之有疾病者,分而治之,死终,则各书其所以而入于医师【1】。还请先生重新考虑才是。”楚玟斌缓缓地念着,频频点头,早已将自己对柳煜的不满抛在了脑后。
不论古今,无照行医不可取!既然如此,那便想法子回去!楚玟斌站起身,神色庄重地将两封信叠好,放于内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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