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球室,阮流荒和顾方径各拿一杆,轮番打桌球。
之前散场以后,其他人都选择回家了,白成浩本来是要和他一路的,结果被孙姨叫回去了,他刚好闲着没事做,也不想回家,就被顾方径喊来打桌球了。
幸好,这个他勉强还是会一点的。
而且他运气还不错,首球居然是他进。
阮流荒看着那球进了还不可置信,直到顾方径朝他说了一句“厉害”,他才反应过来去看球:“看来我打双色球。”
下一场还是他打,他已经有点感受到乐趣了,第二颗球却直打他的脸,没进!他还把白球打进洞里了!
“你专门给我送自由球的?”顾方径拦住顺着通道即将滑走的白球,拾起在掌心,观察桌上全色球的摆放位置。
阮流荒在这情况下还有点想笑,“我只是运气不好,不是故意送的。”
顾方径已经找好位置,白球一搁,动作顺畅地朝对面的一号球打过去,两球碰撞,一号球荡到边缘,居然又反弹进顾方径所站地点的那个桌洞里。
帅!
阮流荒不免佩服,情不自禁又想鼓掌,但有了之前的经历,他赶紧左顾右盼,发现只有他俩才放心地拍起掌来:“帅!那句厉害原封不动地还你!这怎么打进去的?”他杆朝桌上比了半天,也没看懂到底怎么操作。
“想学?我可以教你。”
“行……”不对,阮流荒突然卡住,教学的话,顾方径怕是得手把手教他,那他俩不就能肢体碰到,这行个屁!
“还是算了,太难了,不适合我。”
顾方径松松杆头,抬眸瞧他一眼,又不动声色地转开头,继续下一球。
阮流荒直接松了口气。
认真打球的时间是过得很快的,他们才来几局,两个小时就耗完了。正好打得有些累,两人便结算费用离开桌球室,散步去别的地方。
外面的天气是很冷的,一下楼就能引来凉风习习,阮流荒的毛大衣都不能遮住刺骨的寒意,冻得瑟缩一下,才透口气,看着飘出嘴里的白雾缭绕上升至空中。
今年已经过去十多天,而他一个人在家住了两年多,这两年多家里毫无人气,只有他,一匹孤狼。
瞧见他又露出这种仿佛与人间脱节的表情,顾方径就觉得心悸,他一直在试着把人拉回来,他也藏着好多心事。太想问了,好多想问的。
“阮流荒,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顾方径在问他们之间的关系!阮流荒接收到脑子里传来的信号,那简直就是红色警报,他笑:“朋友。”
顾方径定定看着他。
阮流荒再次同他讲:“真的,我们是好朋友,很好的朋友。”
……好朋友就好朋友吧,总比陌生人强。
他又问:“那作为你的朋友,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阮流荒不解:“想问就问,能回答我肯定和你说。”
得到赦令,顾方径放心了,但问得极为小心:“你初中……怎么过的?”
枯木摇晃着,连一片落叶都没有,归尘到土壤里,带来的全是一些荒无的记忆,阮流荒都不屑回忆。
他也不会去回忆,不过有人问他,还是这么郑重地问他,导致他很想说,因为他一直想和人倾诉,甚至想过和他爸妈说一些学校的事情。
可惜他爸妈不爱听,他也找不到合适的对象。
而他现在觉得,顾方径会愿意听他讲,会愿意做那个聆听者。
他们坐在江边小公园的长椅上,看着形形色色的人们和不断把景色后移的车辆。周围很安静,却不时有一丝风拂过江水后擦出的清脆风声响过。
说到底阮流荒也不知道怎么和顾方径描述自己的从前,他只能东挑西捡,选一些印象深刻、对自己没什么影响的事来讲。
毕竟和人倾诉过去就是分享美事,不把坏心情传染给别人是他最基本要做到的。
他还是没能完全卸下装甲。
而事实证明,顾方径确实很适合做一个倾听者。
他在阮流荒说起过去那个自己时,一直都是仔细聆听的状态,他或许不会回应太多话,但最重要的尊重他做得很好,也许是出于教养。
也是因为他真想了解阮流荒。
讲了初中一些杂七杂八的日常,突然提到自己的父母,阮流荒选择跳过,几句话总结:“自从上初中,我爸妈就又去外地了,前一年他们还经常回来,初二开始就不怎么回来了。这两年更甚,没回来过。我以前很造反的,但凡能和刺激沾边的事,我都想去凑凑热闹。除了涉及法律和道德底线问题的。”
说完,他垂眸不再言语。
瞟见他紧张交叉着手还在不停摆弄手指,顾方径猜测到他估计是很在意自己这个朋友的看法了。
他谈起自己的过去,却没提到过一个朋友。
顾方径:“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阮流荒明显有些茫然,不是因为他的问题,而是因为他没想到顾方径会问得比较简单,居然只问他为什么会去做那些博得眼球的事。
“谁知道呢。”他耸耸肩,“说不定我当时很想吸引别人的注意力。”
顾方径摇摇头,看着他:“不对,你不是想吸引别人,你是想让你爸妈管你,你当时是这个打算吧。”他说得肯定。
而后继续:“你在聊起其它的时候都很释然,唯独谈起你的父母,你会想要避开话题引到自己身上,即便是要剥开自己的伤痕。”
“但你的表情又与之前在树道想到你爸妈的时候有所不同,”他难免说得很多,“上次你会表现出难过,这一次你有点破罐破摔不想管了的感觉。”
挑明事实的话落在阮流荒耳朵里,让他大脑宕机,片刻之后,他才头脑清醒,失笑:“你……是人格分析机器吗?”
他不知道他这句话里已经带着颤抖。
可能是觉得自己掩饰得挺好,他攘攘头发,故意跷二郎腿侧开了脸,在自己眼眶周围滑几圈再看向前方,脸上是淡然一笑的模样。
小公园的椅子能看见流动的水面,他盯着那些江水流走的方向,看着上面泛起的层层波浪,又听见唰啦而过的落叶响声。
好奇怪,他居然想哭。
阮流荒觉得眼睛很酸,就是突然的情绪上涌,奔向他很久没有特别湿润过的这双眼,他挡都挡不住,但又不想让自己真的哭出来。
抿着唇深咽几口气,他把这些蜂拥而来的极差感受压回了心里,至少他不能在顾方径面前哭。
顾方径自然注意到他的细微举动了,瞥见人紧绷的脸,心都沉重几分:“你哭了?”
他开始心疼,竭尽全力找回氛围,“我不是故意让你难过的,也不是想偷偷分析你。我就是觉得,阮流荒,你不用把什么事情都压在心里的,这样对你不好,你可以说出来,也会有人听你讲。”
寒假的新生活刚刚到来,可这一个极寒风暴,在这一刻居然连带着路边的草丛都焕发了新生。在这样刺骨寒风的吹拂中,顾方径偏离了轨道,他迎着江边的风声望进阮流荒眼里,说出最后三个字:“比如我。”
一月中旬的某日下午,风是冷的,但有人的心是被被捂热的。乌龟冒出了头,寒冰融化了一角,阮流荒的伪装甲化成了破铜烂铁。就连有些他酝酿出来的泪水,都被顾方径的温柔彻底化解掉。
“可我能信你吗?你不会把这些事情告诉别人,当成饭后谈资吗?”他太担心作为舆论中心点被人讨论,他习惯,但他厌烦。
初中两年半的风言风语给他造成太大阴影,导致他收起了所有尖刺,但也因此变得佛系:“算了,好像说出去也没关系,反正我也就这样了。”
确实是破罐破摔,不然能怎么样呢?
“你有不信我的权力,但你依然可以选择倾诉,就算是假的,编造谎言骗我都行,你可以和我聊聊,就当是发泄。但别压太多事情在心里,这样真的会产生心理负担。”顾方径是很实在地在劝他找回自己,虽然他知道,这样也许没什么效果。
但人心都是肉长的,那么久了,阮流荒还要怎么隐瞒呢,毕竟他自己说的,没关系,他根本没什么好在意的。更何况,其实他无条件相信顾方径,不知道什么原因,可他就是信。
于是首次他心里顶上一股倾诉欲,这迫使他在多少次的“没事”中开了先例,第一次和顾方径诉说起自己的以前。
回想起过去某些事情,他决定还是按照时间线和顾方径讲,但初中打人这件事情早就翻篇,他说得也很轻松:“当时上初中,认识的人不多,大家都还不熟,但好歹能说几句话来着。”
“我落单的起因就是因为那次打人,上次我也跟你说过,我只是个过路人,我当时也确实只是路过的,没想到会发展成那样。”
“嗯,”顾方径看他有些急,缓和他的情绪,“你慢慢说就好。”
阮流荒深呼吸几次:“打人的起因还得源于我那次超小路去学校的时候,我在那遇见几个我们学校的人,穿着我们的校服。但他们当时真的就挺混蛋的,他们好几个人,应该和我同龄,居然在欺负一位拖着摊位打算去我们学校附近卖手抓饼的老爷爷玩。虽然也不是真的打人吧,但就是说的话和某些动手动脚的行为就很让人心疼那个老爷爷。”
顾方径:“所以你才因此打他们的?”
阮流荒摇摇头:“没,这只是个起因,我当时看不下去,只是威胁他们说,我已经和学校老师说了,如果他们再这样,我就报警,估计还挺有信服力吧,他们还就真走了。”
顾方径皱眉:“那你们怎么打起来的?你还把他们揍到医院了。”
“这就是孽缘了。”阮流荒叹了口气。
当时的他本来以为这就是一次偶然的意外,但之后好几次他从这条近路去学校,基本都能看见这群学校的小混混欺负一位在附近卖手抓饼的老爷爷,有些时候还抢老人家的手抓饼吃。
他看见一次就拦一次,几个小混混估计也不是真想惹事,很给他面子,看见他就跑,搞得他都不能报警。
真正的爆发点发生在那天早上,他要迟到了,是一路跑着去学校的,哪成想好多天都没看见他们的阮流荒又遇见了那一群人,慌慌张张的他打算还是过去威胁人一通,赶紧把人都撵去学校。
可这次有点不一样,他只看见一位女生在和那群小混混争执,那个女生在怒斥那群小混混抢饼子的举动,还说要给老师举报。
可能对象不一样,小混混们一点都不怂,让她去,其中一个小混混还对其动手占便宜。阮流荒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忍不住走过去了,但接下来那位混混的话,直接间接性地惹怒了他。
他听见有人叫那位女生的名字,讽刺那位女同学:“你又没爸又没妈,只靠你爷爷卖饼帮你挣生活费和学费,还在我们学校附近卖,你这不是故意赚人家不知情人士的钱吗?你丢不丢人?你还想让我们帮你保密?笑话。就跟那个每次装好人的阮流荒一样,新生代表又怎么样,听他们班的人说,家长会上连个家长都没有,不会真的就没有吧。”
关键那位想占便宜的男生还附和:“就是啊,不如你跟我们去玩几天吧,这样我们就帮你保密。”
一群人嬉嬉闹闹的,这把女同学都气哭了,可她又没能力还手,只能贴紧墙根不断往后缩。
想占便宜的男生首当其冲,想靠近那位女生,就算只是挑逗,青春期的女孩子也真的很崩溃。她明明只是想和人说理,让人不要欺负她爷爷,为什么她的这几个同学会这样对待她!他们还是同学啊!
阮流荒在拐角处看见他们,莫名其妙的怒意值猛涨,说他没有爸妈他就很生气了,为什么还要有这么恶心的行为?
或许是年少轻狂,也或许是和宋圻学了几个月的拳击,那个时候的阮流荒想把他们像垃圾一样扔在地上。
而事实上,他真的这么干了。
天赋极高的他第一次打架就是单方面的血虐,直接把一群人都送进了医院。
这事也闹到了学校和派出所,但阮流荒很幸运,那位女生帮他作证,说是为了救她阮流荒才打人的,而她当时还真是闹大了,又害怕又无措,坐实了那群混混想要欺负她的罪名。
就这样,那群小混混直接被开除了。但因为女生说想保密,所以学校公布的是那群人退学。
后来从派出所出来,女生还拜托他,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她不想让人知道自己被欺负。
但从女生掩饰的眼神来看,阮流荒就知道,她也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爷爷在学校外面卖手抓饼。
阮流荒当然无所谓,答应下来,女生才松口气离开,一身轻松。之后学校的一群八卦之星不知道从哪里发现他把几个人揍进医院了,各种版本更新,送他一个“狂徒”称号,再之后,他每次考试都是年级第一,于是这个称号演变成“第一狂徒”。他的人缘也几近于无,大部分都是生活墙里才会提到他。
大概讲完这些事,阮流荒就不说话了,他也讲不出话,本来说起过去这种令人费解的行为他就很难捱,他还能平静地坐在这里已经是花了极大的勇气。
“这是好事,你帮了别人,打人也不为过,更何况他们还牵扯到你。其实你能动手到这个地步,想必他们还说了更多吧,只是你不想回忆,所以没讲清楚。”
顾方径对他笑笑,“而且要是你当时没管,就这么走了,虽然说那样可能也没错,但那才是真的让人瞧不起。你的内心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教你怎么做了,所以你之后只是走偏了,阮流荒。”
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阮流荒失焦的眼睛眨了一下,他敛下神色,仍然不敢对上顾方径的脸。
其实他很想冲动地说一句:如果是因为他以前没有人缘才换来如今与顾方径相识,那他非常乐意。
运气使人幸运,顾方径就是他的运气,所以他的运气来了,生活也顺了。
“谢谢,顾方径,真的谢谢你。”阮流荒望向隔岸那座桥,眼里异常的清醒,“你还想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就成绩下降了吗?看你欲言又止的样子,感觉你想问,也感觉你还有好多问题。”
“你还想说吗?你要是不想说就算了,反正我们时间还长,这一辈子你总有想说的时候。”
阮流荒:“那不一定,万一我就忘了呢?”
顾方径:“那我就不听了。”
阮流荒蓦地笑出来:“那我还是告诉你吧,反正没什么不能说的。”毕竟那个家早晚都会没有他。
从他觉得尴尬的过去到刀刺他心里留下裂痕的过去,阮流荒的情绪变动很大。
之前他是有些懊恼和难堪,谈起父母这桩事,他难得的语气很平静,没有波动也没有伤感。就最后说起自己只是一个意外的时候嗓子卡了壳,顶顶腮帮子才继续下去。
“所以他们总是会忘记给我打生活费,所以每次打电话他们都是那么潦潦几句话,所以他们能那么狠心的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这全部的全部……只是因为我是个意外。”
“我还真的没有想过,原来我在我爸妈眼里是个意外。”阮流荒讲得很累,那是一种身心俱疲的感觉,他弯腰撑在自己腿上,手指抚着脸颊,“以前我真的很努力的在做好每一件事情,我在学习上拼命争夺,只为了他们能够夸我两句,可他们从来没有夸过我。”
“当时我就想着没关系,说不定等我学会更多东西以后,他们就能看见我了,于是我就学啊学,做到了很多我这个年纪能做到的事,努力地做个乖孩子。”
“可他们都不关心,甚至连一场家长会都没有出席过,以前我能理解是因为工作,现在呢?我要自欺欺人的以为他们是为了我吗?或许没有听见那句话之前,我还会骗骗自己的确如此,可没有这个选择,我就是听见了。”
“所以这注定了我必须抛弃我自己,我应该颓废自己的人生,荒度自己的以后,因为给予我生命的人都不需要我,我再优秀又能怎么样。”
他丢下所有防备,讲清楚了过去所有事情,是因为他现在有选择了,他可以选择过得更好,毕竟除了亲情,他还有友情。
“但我现在想努力了,所以我让你做题也带我一个,人生本来就是为了自己而活的,我得为自己争取一次。”或许爱情他也应该争取一下。
“顾方径,你有喜欢的人吗?”
深深心疼他的顾方径还陷在那个想象出来的小一号的阮流荒身上,猝不及防听他问了一句无关此事的话,还是涉及喜欢的话题,心都漏了半拍。
“我……”
“嗡嗡——”他话还没说,就被阮流荒的微信电话音打断,“等一下,白成浩给我打微信了。”
按下接听键,听对面的人说了几句,阮流荒捏捏眉心,无奈说:“行,好,我马上回来。”
“我得走了,白成浩遇上事了。”阮流荒放下手机,抱歉地对顾方径说。
而经过白成浩这么一搅和,他也早已忘了他还在等人回答的事情。
顾方径也只好不提:“他怎么了?”
“和小区里的一个小朋友打乒乓球打输了,让我回去救他,都喊我爸爸了,我能不去?”阮流荒情绪还真是来得快去得快,刚刚的某些感受被他忘得干脆,他已经能扯起嘴角损人一句,“我可得去救我儿子。”
顾方径也笑笑:“那你回去吧,打算怎么走?”
阮流荒:“附近应该有公交站,我到时候看导航转站就行,你怎么走?”
“我哥说要来接我,让我给他打电话。”
“看来我们应该要分路了。”
“嗯,路上小心。”
“你也是。”阮流荒站起来,拍拍自己裤子,“那就再见啦,下学期见顾方径。”
“嗯,下次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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