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他们把地上的血滴都盖上了,在路上又遇到了唐大人,还让他们找些生石灰洒在新土上。”竹音一看见宋宣娆,立马撒腿飞奔,连手腕上挽起的袖子都顾不得放下。
“唐先生有没有说小壮士情况如何?”宋宣娆迫不及待地问。
乔照闻言,知道那小孩儿至少是保住了性命,不然唐廷也不会有精力亲自去查看被填埋的血迹,还注意到撒石灰这样的细节。
竹音擦了擦脸上的汗,“唐大人说不会有事,不过估计人醒来还会有一阵,襄王身边的内侍正在照顾他,郡主和襄王可以晚些时候过去。”
“罢了,伤的那么重还强撑着要回来见我,我就过去守着吧。”宋宣娆顿了顿,“竹音,你去吩咐厨房做些清淡利口的汤水送过去,受了那么重的伤,可没法再吃油腻的烤肉和奶饼。”
“是。”竹音冲着乔照微微躬身,就小跑着离开了。
“你身边这丫头倒是利落,也不怕人,贴身伺候了你多年吧。”乔照笑嘻嘻的看着竹音远去的身影,愉快的打了个呼哨,“比留在府邸里的那些侍女强多了。”
宋宣娆苦笑了一下,“那是襄王有眼无珠了。府邸里留下的丫鬟和侍从不少是从先太后赐下来的,都见过大世面,比竹音要能干许多。当年竹音的父母都死在战祸上,她一个孤女,被救下之后也无处可取,我就索性收留了她。”
乔照已经在燕都待了月余,知道宋宣娆极受已故的北羯太后喜爱,就连天水郡主的封号也是太后亲口所封。当年太后去世,宋宣娆伤心欲绝,亲自为老人家扶陵守孝,甚至当着羯帝的面请旨入清源寺代发修行,为先太后祈福。羯帝感慨不已,准许其在清源寺修行六个月。
北羯人讲究厚养薄葬,有封号的皇族女眷,哪怕嫡亲父母去世最多也只戴孝三个月,羯帝让宋宣娆入寺清修六个月已经是极致了。没想到她却跪倒在地痛哭流涕,说想按楚地亲人去世的最高规矩,为太后整整服孝三载。
羯帝在宋宣娆再三恳求下终于同意,还下旨延后了她和太子的婚事。乔照想起方才她说过府中的婢女和侍从有一些是出自先太后宫中,想必就是那时羯帝赐予的吧。
宋宣娆双手笼在袖中,原路返回乔照的毡帐。门口围着三四位身着宽袍大袖的南楚内侍,见了她神色微漾,生疏地把双手交叠在肩头行礼。
“郡主是自己人,你们也按楚地的规矩行礼。”把这一切尽收眼底的乔照随即吩咐道。
宋宣娆本能地觉得这样不太好,想反驳,又觉得没必要小题大做。反正自己与这些南楚内侍见面的机会不多,为区区一个行礼深究下去反而显得她心里有鬼,小题大做。
毡帐中一室药香蕴袅,盖住了原本的血腥味。先前受伤的少年郎躺在正中的驼绒锦毯上,身上盖着苏绣软被,想必是襄王平时常用的。少年蜡黄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也微微干裂着,但呼吸还算平稳,仅剩的半截手臂缠绕着带着血迹的白巨暗,让宋宣娆心中一疼。
“郡主,臣估摸着两三个时辰之后他就会醒来。到时候您再问话也不迟。”
宋宣娆这才注意到唐廷正站在毡帐一角,换了身杏色衣袍,袖手而立。
“无妨,我放心不下,就过来看看。”她冲着唐廷微微颔首,“有劳唐先生救他,等下我让竹音送些药材来略表心意。”
“郡主不必客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唐某即使才疏学浅,技不如人,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人死在面前。”唐廷低头一笑,“无论是羯人还是楚人,都是一视同仁的。”
“他在晕过去之前提到凌王,我这心里就像鸣锣打鼓似的,哪里还能坐得住。”宋宣娆随意地在羊毛毡毯上盘腿而坐,“何况我之前吩咐过,让砚儿寸步不离的跟着凌王,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参加春狩。”
“小公爷平日是凌王伴读,在王庭中自然得随侍左右,可到了猎场就应当按皇上说的凭本事满载而归。”唐廷试探道,“难道郡主对小公爷这点信心也无。”
宋宣娆摇摇头,“皇家猎场看似面积不算太大,但内环境错综复杂,有深不见底的湖泊和人畜走过都会陷进去的沼泽,内里还有数不清的猛兽,砚儿从小长在燕都的国公府中,连狼都没见过,我怎么能放心得下?”
站在她身后的乔照和唐廷对视一眼,两人目光中都饱含着深邃的忧虑和遗憾。这时在内侍的引领下竹音卷了帘子进来,手中端着个硕大的托盘,里面盛着些撒了孜然面的牛羊肉,用银碗装着的三碗酸奶,一壶刚煮好的奶茶,还有一大盘切成小块儿的蜜瓜走了进来。
乔照正好饿了,唐廷取出银针验过无问题之后就很自然的坐在准备用餐,宋宣娆却依旧坐在原地,对面前的饭菜看也没看。
“郡主多少请用些,自从猎场出事的消息传来,您就不吃不睡的,再这样熬下去身子撑不住的。”竹音低声苦劝,宋宣娆只说自己吃不下,请乔照多吃些。
唐廷微微一笑,悄无声息的走了出去。
乔照这才注意到,宋宣娆的眼睛底下已经有了淡淡的淤青,额角也起了几个不明显的小疙瘩,只是自己的注意力先前都被她明艳的眉眼和雪白的皮肤吸引了去,丝毫没有注意到罢了。
一个小内侍走了进来,半跪在昏迷不醒的小壮士身边,用沾了清水的手帕小心翼翼擦拭着他干裂的嘴唇。毫无胃口的宋宣娆也跟了过去,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着。
她之前听轩云说过,昔日云州军被楚帝连发金牌,从乘胜追击的战场上召回,陷入天罗地网的围剿中,这一切与楚帝的昏聩、朝中同袍的尔虞我诈、内侍的谗言以及后宫妇人的小动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钱老将军也叮嘱过和楚人打交道要小心,他们城府颇深,不像羯人直接明了。如今见到乔照身边带着的诸人,无论是舞刀弄棒的李元谋还是白面书生般的唐廷,连带着趴伏在地照顾人的内侍,至少明面上还是其乐融融,上下一心的。
“襄王也很会□□人。”宋宣娆点了点身边的内侍,“我看他的手法,比我府中那些豆蔻年华的侍女都要灵活轻巧。”
“哈哈哈,这家伙叫红豆,是自幼跟着我的。”乔照笑道,“既然你喜欢,就借你几日使唤吧。顺便还可以带带那些粗手大脚的侍女,免得她们伺候不好自家主子。”
宋宣娆温婉一笑,“只是跟襄王玩笑,襄王怎么就当真了?有竹音在身边,就能轻车熟路打点好一切,我哪里能要襄王帐中的可心人?”
乔照不予理会,径直走向正在换药的红豆,“本王要安排你去伺候郡主,你可愿意?”
红豆平静叩首,“奴才的一切任凭襄王安排。”
这时候唐廷端着个雪白的大瓷壶走了进来,壶口冒出的缕缕热气中夹杂着酸甜诱人的果香。他把瓷壶放在地毯上,又拿了个雪白的瓷碗出来,众目睽睽之下倒了一碗深枣色的汤水出来。
“这是楚地宫廷中盛行的梅子汤,臣在里面加了大枣、山楂、甘草和菊花,最能开胃生津,静心安神。”唐廷双手捧起瓷碗,递到宋宣娆面前,“请郡主试试。”
竹音瞬间变了脸色,抬头看自家主子,缺发现对方神色如常,一副置若罔闻的淡定模样。
护主心切的竹音索性心一横,伸手就要去袖中摸随身带着的银针试毒,却被宋宣娆似有若无的咳嗽制止了。
“哈哈哈,唐廷你个骑墙的家伙,见了郡主跟丢了魂儿一样,连本王都敢不放在眼里。”乔照哈哈大笑,也端起方才喝奶茶用的碗走了过去,“本王以梅子汤代酒,敬郡主一杯。”
唐廷转身,平静地为乔照倒了碗梅子汤,“襄王如果爱喝,臣这就去再煮。”
梅子汤里加了分量不轻的冰糖,喝在嘴里酸甜生津,唇齿留香。殷红澄澈的液体缓缓下肚,仿佛因为担忧而拧在一起的五脏六腑都服帖了许多,她一连喝了两碗方才罢手。
“如果郡主信任臣,臣愿借此机会,为郡主诊脉。”唐廷行礼如仪,连乔照也开口附和,“唐廷的师父是太医院院正,本王这么多年头疼脑热都是由他料理,都没有麻烦太医院,你也可以试试的。”
唐廷见宋宣娆依旧柳眉轻蹙,瞬间恍然大悟,“郡主不用担心男女有别,不方便的话,臣可以用悬丝诊脉的方式来。只是准头会略有差池。”
“不碍事的。”宋宣娆幽幽开口,“医官眼里人只有健朗与疾病之分,何况这里不像南楚男女之间泾渭分明,哪怕是嫔妃公主都可与大臣同处一室参与饮宴,战场上更多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军,诊脉还得悬丝,这也太麻烦了些。”
说罢,她掀起袖子,露出光滑纤细的一段玉腕来,“先生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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