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今天先不急,改天沐浴更衣方可参见。”宋宣娆双手合十,微微躬身,“朝中之事,有劳法师指点迷津。”
慧无微笑着命小沙弥送她回静心院。
宋宣娆回到院内,便把乔照登门清源寺一事说与竹音。
“郡主,奴婢一直不明白,为何慧无法师深居禅院,却对外间之事了如指掌。”小丫鬟满脸的惶恐疑惑。
“那你觉得,来清源寺的都是些什么人?”
“清源寺为皇家禅院,历代方丈中出过四位国师,与达官显贵关系匪浅。”竹音对答如流。
“这么多年,你跟着我,耳濡目染也懂了许多。”宋宣娆苦笑一声,“无论南楚还是北羯,寺院常年香火旺盛,敬香之人苦苦跪求祝祷,为的是让神佛实现心中所求。”
“郡主,奴婢看您礼佛时并不像旁人那般念念有词。”
“敬神如神在。我不过为寻个清静安心之地,不曾生妄念。所以每次来找慧无法师,只是听禅,求法师解我心中困惑。慧无法师足不出户便知天下,一半是因为参禅之人见多识广,寺内有经书万卷,日久天长便积聚成腹内经史,胸中甲兵。”
竹音目光呆直,“那另一半呢?”
宋宣娆笑得神秘莫测,“你可知这满寺铜佛都为空心?”
竹音“嗯”了一声。
“当年慧无法师担任方丈之后,竭力劝说先帝重修清源寺。”宋宣娆神色淡漠,“为博采众长,汲取南楚建筑精华,法师亲自找到钱老将军,拿到了云州军携带的墨家典籍。铜佛硕大,却铸造成空心,日后若遭遇水淹火烧,贼人血洗,能给寺内珍宝僧众一夕庇佑。”
那年柳国公宋萧病故,按照楚人的规矩,宋宣娆带着未及棺高的宋砚入清源寺停灵。当年的慧无虽是个年方弱冠的少年僧人,却早已承袭师长衣钵,成为寺内执牛耳的掌门方丈。
一身雪白孝服的宋宣娆安顿好哭闹不止的宋砚,咬着嘴唇,默默跟在钱老将军身边。老将军手中的粗茧和身上隐隐散发的血腥气让她遍体生寒。
羯帝特赐的金楠棺木被摆放到佛堂后殿,夜色已深,凄清的夜风卷杂着枭鸟嘶鸣,回荡在酥油灯跳动的火苗间。
宋萧缠绵病榻许久,随军医官吩咐需要静养,连宋宣娆都只见过寥寥数面。身着缟素的将士们来往不断,眼圈红肿,不一刻便哭声震天。
宋宣娆趁钱老将军不备,悄悄躲在柱子后头,睁大眼睛端详着哀恸的人群。羯帝派来治丧的礼部官员一袭玄色锦衣,冷着脸祝祷如仪,殿内气息愈发庄重肃杀起来。
门外响起几声娇嫩的猫叫,宋宣娆轻手轻脚的从后门溜了出去,隐匿在暮气沉沉的夜色中。
“阿弥陀佛。”
宋宣娆抱着只黄白相间的幼猫,怯生生望着眼前挂香檀念珠的年轻僧人。
“你是谁?”
“贫僧法号慧无,暂领敝寺方丈之位。”僧人蹲下身,从小姑娘怀中接抱猫咪,明知故问,“你又是谁?”
“我也不知道。”宋宣娆打了个哈欠,“所有人都呆在大雄宝殿中,或哭或喊。哥哥你说,那些巨大的佛像真的能听到吗?”
小姑娘双眼幽黑如点墨,樱唇雪肤,粉装玉琢,顾盼神飞,灵动轻盈,好似佛典彩绘上的飞天菩萨。
“阿弥陀佛,心诚则灵。”少年转转眼珠,“小施主请随贫僧这边来。”
后院里杂乱的堆满各色返修的佛像与装饰,慧无牵着宋宣娆的小手,灵巧的绕开满地狼藉,又从一堵不起眼的墙壁上开启了暗门,借着门边透出的熹微光线拾级而下,穿过狭窄的甬道,来到巨大的地下暗窟中。
洞窟中,十余尊巨大的铜身佛塑傲然耸立。佛像们形态各异,肤发皆栩栩如生。
菩萨低眉,金刚怒目。
“怕么?”
宋宣娆扬起脸蛋,微微一笑,露出如编贝般雪白齐整的牙齿。“不怕,这些都是庇佑世间的神佛。哥哥方才说过,心诚则灵。它们会保护我们不受邪祟侵扰,不是吗?”
僧人松开拉着小姑娘的手掌,默默上千,掀开其中一尊弥勒铜佛上盖着的丝绸,露出圆滚的肚皮来。
十指轻叩,厚重的金属回响荡漾在地窖中。
弥勒依旧微笑着,转动浑圆的身躯,脊背上光滑的铜板缓缓上卷,空荡荡的肚腹呈现在眼前。
“若有佛心,自然能洞察世间万物。”慧无回眸,牵起宋宣娆的手臂走入佛像中,旋转支架,方才上卷的铜板又原封不动落下了。
黑暗中,慧无长舒一口气,“现在国公爷正停灵,不好妄动。等出殡之后,几乎所有的佛像都能轻而易举洞察人心。”
宋宣娆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指向佛眼处漏下的丝丝光线。懵懵懂懂的说,“神佛开眼,定会庇佑我柳营将士,有朝一日重见天日,效忠英主。”
这是宋萧昏迷时口中喃喃反复的几句话,被前来探病的宋宣娆学了去。
“会的。”慧无的笑容清冽如冰雪融水,“心诚则灵,自会得到神佛庇佑。只是,天机不可泄漏,小施主切莫广而告之。”
“成交。”宋宣娆眨眨眼,伸出尾指,轻轻勾了勾慧无的指尖。
事情过去已多年,铜佛的秘密只在少数僧众间口耳相传。如今竹音问起,宋宣娆思忖再三,还是把真想说了出来。毕竟竹音是跟随自己十余年的贴身丫鬟,闺房细语不足为外人道也。
“明白。”竹音浅笑着,“奴婢其实早已察觉这殿宇的不同寻常,不光是佛像中空,就连墙砖也并非实心。有心人以耳贴墙,房内私语即探囊取物。唯一一座墙壁并未凿空的院落,就是咱们居住的静心院。”
“这么久了,慧无法师仍十年如一日的照顾我。”宋宣娆站起身,望着窗外徐徐摇动的竹枝,百感交集,“如襄王所言,若真与太子殿下成亲,从此只能跟在太子妃身后,低眉敛目,亦步亦趋。”
竹音脱口而出,“奴婢觉得,法师并不想让郡主嫁给太子殿下。”
“为何?”
“国公爷去后,郡主头一次上清源寺,法师略施小技,让郡主为太后娘娘戴孝,皇上就依楚人的推迟了郡主的婚期;后来郡主又在法师的建议下与陛下小赌怡情,赚得了如今的天水郡主府,有了怡然自乐的一方天地。”竹音握着宋宣娆的手,“这些能次次说是巧合吗?”
宋宣娆叹了口气,“拖到最后,我迟早都是要嫁给阿绚的。毕竟我们姐弟与皇家走的越近,那些虎视眈眈的北羯人就越发不敢算计柳营的将士们。毕竟,父亲刚过世的时候,朝中曾经不少要员上书陛下,要让钱老将军领着云州军做征西前锋,与羌兵主力交战。”
“奴婢记得,郡主听到风声,乔装成小太监,连夜赶到东宫,跪在太子殿下面前,哭求了一整夜。”竹音哽咽道,“那些日子燕都暴雪倾城,您奔波于东宫与府邸之间,也曾在太子妃寝殿前的雪地上长跪不起,从此落下病根。”
后来,宋砚渐渐长大,成为了凌王的伴读,又在上元夜与桑娜公主熟识起来。羯帝看二人两小无猜的模样,仗着三分醉意,捏着宋砚粉白的脸蛋,当众唤了他一声小驸马爷。
宋宣娆闭上眼睛,“过去的日子再难,都已经过去了。此番进山,只需心无杂念,虔心礼佛。”
之后的日子过的顺滑如流水,宋宣娆绾起长发,换上一袭灰绸素衣,与寺僧一同清修参禅。时而慧无法师也会亲自拜访,与她坐而论道,亦或手谈一局。
每次慧无法师来,竹音都无比愉悦。法师总会带些寺中新制的素馅糕点或者稀罕山珍来,只需稍加烹煮,滋味便胜却府邸中珍馐玉馔许多。
这日午后,宋宣娆午睡刚醒,竹音便步履匆匆,叩响房门。
“郡主,慧无法师请您过去一趟。”
宋宣娆略施粉黛,刚走出门就看到倚靠在角门边的慧无法师。
“法师着急找我,所谓何事?”
“阿弥陀佛,郡主,朝中传来消息,南楚太子身亡了。”慧无轻言细语,不疾不徐道。
“那南楚太子不到而立之年……实在是出人意料。”
“讣告上说的是病逝,但朝野内外都认为是中毒。楚帝惊怒交加,把朝中成年皇子及亲眷都软禁在府中,命御史台一查究竟。”慧无平静地与宋宣娆对视着,咳嗽一声,“今日襄王的侍从前来,说要为英年早逝的南楚太子点九九八十一盏长明灯,愿亡魂早登极乐。”
“襄王一定伤心坏了。”
慧无轻轻点头,“襄王不日就要亲临本寺,为那南楚太子守灵。此事陛下已经应允。”
“法师既为寺中主持,来者无论身份如何,都得遵崇寺中规矩,此乃客随主便之道。”宋宣娆神色冷若霜雪,“即使是襄王也不可例外,对吧。”
“那是自然,只是郡主,您就不想借机收回府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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