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音一把扶住宋宣娆,才没让她直接摔倒在地。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宋宣娆捂着胸口喘了会儿粗气,目光渐渐适应了周围幽暗无比的环境。各种染色失败或者生锈的佛龛和饰物零零落落被扔了一地,几尊油漆剥落的菩萨塑像被搁置在正中,角落废弃的残破画卷上,一只比木鱼还大的老鼠尸体已经近乎风干。
天花板上传来厚重的脚步声。显然,地面上的人正在搜寻着什么。
宋宣娆蹑手蹑脚绕到距离最近的观音像身后,循着记忆启动机关,陈旧的观音像慢慢转了半个身,背部的机关开启,里面的空间正好可以供一个成年人蜷缩着身体躲进去。
她一把抓住竹音,用尽全身力气塞了进去。
“郡主,你……”
“那伙人闯进这儿的目的我们并不知道。”宋宣娆拍了拍小丫鬟惊魂甫定的脸,“估计不会是杀人,不然的话,只要泼些灯油,再放一把火,整座清源寺很快便能化作灰烬。”
竹音仍然死死拉住她的裙角不肯放开。
“我是先帝亲封的天水郡主,皇太子尚未过门的侧妃,柳国公的亲姐姐。就算被他们抓到,也不敢对我怎么样。”宋宣娆从善如流,“按照大羯律,进犯皇族宗室,本人处凌迟、诛三族。”
说完,她就用力推了一把竹音。重启机关,铜壁缓缓落下,观音像又恢复了昔日的模样。
暗室入口传来机关转动的声音,宋宣娆匆匆绕道其余几尊塑像身后寻找机关,不料之后的连续两尊佛像都是实心,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宋宣娆的目光落在最后一尊地藏王菩萨塑像上。这尊高三丈有余的地藏王菩萨似乎已经在地窖中被遗忘了许久,原本贵气的金箔早已剥落,露出块块满是锈迹的铜斑和密密麻麻的蛛网。
她不假思索的绕到菩萨身后,在摸到机关的刹那,浑身都几近虚脱。还好,虽然佛像失修已久,却还能够打开。宋宣娆不假思索的钻了进去。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从黑暗中伸出,迅速掐住她的脖子,狠狠按在铜壁上。塑像仍旧悠悠转动着身体,缓慢归位。
宋宣娆闭上眼睛,心想等被人发现的时候,或许早已成了一局尸骨。
“怎么是你。”
卡在脖颈上的手松开了,她脚一软,正要摔倒在地,却被扶住了。
穿着黄褐色僧袍的乔照环抱双臂,皮笑肉不笑的盯着她。
“外面发生了点麻烦事,我带竹音过来躲一躲。”
乔照点点头,“李元谋应该可以抵挡一阵,唐廷飞马抄小道回燕都报信去了。只要那帮人不放火烧寺,咱们迟早能够出去。”
宋宣娆点点头,眼下除了等人来救,的确别无他法。
“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乔照的发问让宋宣娆简直一口气堵在胸口。这句话本是她想开口的,没想到竟被这远道而来的小子抢了先。
“慧无法师带我来过这里。”宋宣娆顺着铜壁滑坐下来,抱着膝盖,闭目养神,“当然,是在好多年前。当时这里存放的都是现在殿内供奉的那一批,法师心血来潮,就带我来看看。”
乔照想了想,如今殿内的塑像已经接受供奉了七八年,算算日子,慧无法师告诉宋宣娆佛像的秘密,应该正是宋萧停灵的时候。
“我很好奇,你怎么能找到这里?”宋宣娆冷声,“难道也是慧无法师亲口相告?”
“如果我说,是呢。”乔照学着宋宣娆的样子,盘腿与她对坐,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
“那等出去,我就去找慧无法师。”宋宣娆转转眼珠,“是伪是真对质便知。”
“哈哈哈,就算那老狐狸告诉了我,在你面前也不会认的。”乔照轻笑道,“这清源寺看似神秘,却早就被李元谋摸了个彻底。不然我又怎么可能来此祝祷久居呢?可惜我想要的无论从你府上还是清源寺都没寻到,看来上天让你我同时困在这儿,就等你亲口告诉我呢。”
“我什么也不知道。”宋宣娆立马反驳。
“郡主,你还没问我想要的是什么,就推说一概不知,如何让人信服呢?”乔照身子一躬,热气直喷在宋宣娆娇嫩敏感的耳骨上,“云州军火器……”
“没人火气比你旺。”宋宣娆推开他,目光冰冷如刀锋,“云州军精通火器的时候我还在襁褓中,后来也只听钱老将军感叹过几句,说当年火器营的精锐在突围中冲锋在前,几乎全部战死。不信的话,你可以想方设法找陛下调当年的记录看。”
“我说的是那些火器的图纸,还有能用弩机投进敌人阵营,落地即炸的滚石配方。”乔照压低声音,“看在你我也算共患难的份上,就告诉我吧。”
宋宣娆想起昔日在马厩中探查睿王坐骑的事,幸亏遇到了乔照,才没让阻拦的郎官看出端倪。只是贸然说出,似乎便宜了眼前这位鸠占鹊巢的小子。
“那我先问几个问题,必须坦诚相待。”她低下头,停顿一下,极力憋住忍俊不禁的笑意。
“好。”
“襄王殿下为何自请来我大羯?”
“为借兵解我大楚之围。”乔照叹了口气,“自愿请命之后,父皇终于愿意正眼瞧一瞧我。毕竟我的几个兄弟母家都各有势力,真有个三长两短,对朝臣们不好交代。你也知道,自我太爷爷桓帝开始,大楚的天子就饱受权臣和外戚困扰。”
此刻困在佛肚中,顾盼神飞的骄傲青年褪去示人的华丽皮囊,将饱含辛酸的不堪过往缓缓吐出,仿佛褪去了坚硬甲壳的巨蚌,试探着将柔软足丝缓缓伸出。
宋宣娆冷眼瞧着,腹诽这不可一世的南楚亲王也有现在,想想几个月前,他还是羯帝的座上宾,在灯火通明的王帐中饮着葡萄美酒,与威震四海的北漠霸主谈笑风生,竟也神态自若,毫无半点逊色。
“如今南楚太子过世,你想回去吗?”
乔照不假思索说想。又缓缓开口,“也不急于一时,毕竟我那几个兄弟如今为了东宫之位虎视眈眈,免不了一场血雨腥风,还是在这里避避锋芒。”
宋宣娆转转眼珠,“那你也会和他们一样,觊觎东宫之为位吗?”
空气忽然凝固,乔照双眸如星,毫无惧色,“从未,”
“从古至今,无数东宫太子都折陨在登基前,不曾摸到玉玺半指,却因此死于非命,也连带着身边人血流成河,多少名门望族被连根拔起。”
“可以襄王的才干,真的甘心居于人后吗?”
宋宣娆脱口而出,随即感觉到问话过于露骨。毕竟她和乔照只是见过寥寥数面,萍水相逢,又恰巧落难于此而已。
乔照咳嗽一声,“你既然想知道这些,就不该吞吞吐吐的提起太子之位。这里只有你我二人,直接问我想不想做大楚天子就可以,何必拐弯抹角这么麻烦。”
宋宣娆被乔照的坦诚直接惊的目瞪口呆。乔照神色如常,用谐谑的眼光扫过面前的佳人,抬袖拭去她脖颈上沾着的一小块尘土,“我从记事起就知道,如果最终不能坐上那把龙椅,就只会沦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别的皇子背后有母妃庇佑,权臣襄助,大可以做个声色犬马的富贵闲王。可惜我没那个福分,这一世既然生在皇家,也不愿浑浑噩噩枉度此生。”
宋宣娆只觉得寒气自背后上涌,在单薄的身体里凝结成冰,“不愿争东宫之位,却想做一国之君。襄王……这是要谋反吗?”
乔照摇摇头,“你多虑了。谋反要死人,要花银子,还要被那些酸腐儒生口耳相传唾骂数千年,到了地下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会出此下策。”
这时候传来了激烈的撞门声。乔照脸色一变,伸出食指贴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宋宣娆浑身绷的僵直,紧贴铜壁,大气都不敢出。
“他们发现了墙上的端倪,但找不到入口。”乔照轻巧起身,指了指头顶上的空间。“万不得已,咱们得想方设法躲到那去。”
宋宣娆摸了摸光溜溜的内壁,“这太光滑,肯定爬不上去。”
乔照神气地做了个鬼脸,“看我的。”
说罢他挽起衣袖,深吸一口气,走到宋宣娆身边,踮起脚尖,只是稍微用力,就轻巧跃到半空,抓住佛肚的支架,翻身坐了上去。又松了松筋骨,顺着上方的铁架轻手轻脚的攀爬着。
宋宣娆仰头张望,双手紧紧握拳,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的身影,万一乔照失足落下,砸伤自己在其次,还会发出巨大声响,引来不速之客破门而入。
来者显然是为乔照而来,如果只是自己一个人落单,或许看在羯帝的份上,能勉强放过。但如今和乔照共处一室,在那些不速之客眼中最保险的做法当然是杀人灭口。
她只能在心底默默祈祷满殿神佛开眼,能护自己和乔照成功逃过此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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