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扶额,倒不是怀疑亦非说了假话,死活不肯认账,而是她实在了解合欢有多傲娇,合欢多是死要面子,才说是亦非亲得她。
但若伸出咸猪手的是合欢,亦非闹什么?
“既是她亲了你,不是你亲了她,你作甚躲她?”
“……”亦非不肯答,又撇开了脸。
这会儿,她终于明白,为何满心满眼全是亦非的合欢,有时候会那么暴躁。对这么一个闷葫芦,不暴躁,那是不可能的。
桃夭强行压下想要抽鬼的冲动,耐着性子说:“亦非,你来人间,是为躲合欢,因此才会差点叫人间修者杀死,由此可见,你厌烦合欢甚于珍惜生命。
可合欢在昆仑的许多年,我不仅没看出你有多讨厌她,反而还留意到你时不时地偷看合欢。若合欢有磕到碰到,你还格外着急。
可见你对她,不过是面上讨厌,心里舍不得。”
沉默的亦非飞快否认:“我没有。”
好家伙,她客气,对方当福气。
桃夭冷笑:“合欢一个姑娘家,面对情感端得大方,敢爱敢恨,你一只男鬼,却遮遮掩掩,不敢承认,你还是公的吗?”
“……”亦非依旧沉默。
得,算她多事。
“行了,你爱怎么样怎么样,我最多想法子叫合欢移情别恋就是。”说罢,桃夭转身,“要把情浓转淡,本没有那么难。”
她走了几步,却听身后传来一个喏喏声:“她——是魔族公主。”
哈?
“所以呢?”
纷飞大雪中,亦非又一次流露出哀伤,他面有挣扎,在桃夭满脸的不耐烦里,迟迟憋出一句:“我是低贱的鬼妖。”
“放屁!”桃夭怒了,“鬼妖亦非,你在昆仑修行多年,当初我家师尊说给你听的话,你真是半点也没参透。
师尊说,你一心要为鬼妖正名,你想让三界知道,鬼妖不低贱。因为你敢有这野望,故而师尊愿意敬你,助你。
可你刚才却说,你是低贱的鬼妖?若你也和那些看不起鬼妖的蠢货一般愚蠢,你还是趁早滚出昆仑!”
这等蠢货,要来何用?桃夭觉得,还是快快去给合欢洗洗脑子,让她重新再去寻一个不蠢的来爱。
然,亦非抬眸,眼睛晶亮,语气坚定地说:“桃夭,我没有认为自己低贱,是三界认为我低贱,便我不认,也不行。”
“滚泥马的,谁和你说三界,我只和你说合欢!”桃夭瞬间暴怒,“你是鬼妖,合欢一早知道,三界认为鬼妖低贱,合欢也一早知道。
可合欢知道,却依旧义无反顾,亦非,究竟是你不如合欢通透?还是你不如合欢果敢?
但不管怎样,像是这等天上没有地下未必有的绝世好姑娘,你是疯了才舍得伤她的心?若她真对你死心,你就等着悔不当初吧!”
“我知道自己会后悔,可我更怕害她堕入深渊。”亦非缓缓勾起自嘲的嘴角,唇间的笑意破碎到令人心碎,“桃夭,你能告诉我,为何世间会有鬼妖吗?”
“哈?”
“是因情吗?”亦非略略疑惑,“若是因为情,那么为何鬼妖在被生下以后,就被丢弃在三界最阴暗的角落?
那里暗无天日,没有水没有生灵,将将出生的鬼妖若被丢弃在那里,除了撕咬同类,根本不可能活下来。
所以,大半鬼妖都死了。
等稍稍长大,那些活下来的鬼妖便会想尽办法离开那里,去寻找一个有光有生灵的地方。可这样的地方,都对鬼妖恨之憎之。
桃夭,你说得简单,可鬼妖的痛,你不懂。
或许,这痛楚,三界六族唯有妖族能稍稍体会,因为妖族也是不被允许活下来的族群,可即便是妖族,见了鬼妖,亦是憎恨地很。
鬼妖……甚至不如一只妖。”
愤怒自桃夭眼里溃散。
正如亦非所言,生而为鬼妖,曾经经历过怎样不堪的过往,将要继续忍受怎样的不甘,她其实不清楚。
情爱虽美,却是生存之外的奢饰品,对连生存都是一个未知数的鬼妖,或许根本没有资格,去和什么人谈论情爱。
与人坦言的亦非,忽而露出释然的浅笑,追忆的情思,化解了他那双冷冽的眼眸:“我知道公主很好,比你,比谁,都更清楚。
她生而高贵,知鬼妖之低贱,却从未看轻鬼妖,可却也因为公主生而高贵,所以不知和鬼妖扯上关系,会是一种什么恶果。
公主不知,我却知。
我若知道却还无视,就因为公主说爱慕我,愿意和我长久相伴,我便喜不自禁,不管不顾地应下,我才真的不配得到她的一片真心。”
桃夭沉默。
她无法反驳亦非。
冒天下之大为只是一句话,但为此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合欢不知,亦非深知。他若足够强大,强大如她家上仙,或许能搏一搏,可他不是。
便是人间至强的上仙,也曾被神族一脚踹下云端。
这一刻,桃夭不得不承认,撮合合欢和亦非,也许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错误。
罢了。
“亦非,魔尊来信,要合欢不日归魔族,此去经年,你未必还有机会再像今日这样,和她朝夕相对。
世事或许残酷,但她不是。离别前,试着和她长谈一次,把该说的,想说的都说出来,莫要留有遗憾。”
亦非静默了片刻,然后点头:“好。”
和亦非谈完,桃夭便漫无目的在销恨山乱走,走着走着,便到了上仙的住处。
十多年前,花好月满人团圆时,她曾满心期许,想要告诉她家上仙,她已经好喜欢,好喜欢他了。
她以为只要她开了口,从此以后便能和上仙双宿双飞,因为那时的上仙,刚刚告诉她,她很好。
然,她的满心期许,就在下一刻被敲碎。
这一过便是十多年。
曾听人言,说再浓烈的情伤,最痛的也就三个月,可十多年过去了,为何这撕心裂肺的疼痛,半点没有消散?
上仙说要去闭关,她甚至仓皇到不敢问,他要闭关多久?
能有多久?
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还是……
上仙的住处依旧神隐,她知道是这里,却除了一山的雪白,看不见别的。
尤记得初上昆仑时,荼蘼殿的四位师兄只能靠打麻将来消解无聊,山中十万余弟子情愿闭关修行五十年上百年来对抗寂寞,彼时,她还觉得有些夸张。
真寂寞了一回,她才多少有些明白。
修道的尽头,是为放下七情六欲,超脱飞升,成为永恒的神仙,可不周山断,祁夜大陆再不可能有人飞升成神。
这里只有人,既还是人,便有人欲。
然昆仑却名仙境,满山的弟子既成不了神,又做不回人。悠悠的无尽岁月,对昆仑仙者而言,最初或许是一种幸运,久而久之却成了一根可有可无的鸡肋。
桃夭抬手,摸了摸上仙隐匿院落前的一棵老桃树:“师尊,十年匆匆,合欢将回魔族,你……又何时能出关?”
雪中寂静,并无回答。
桃夭笑笑,弯腰刨雪。决定内修前,她曾在这棵老树下,埋过两坛子桃花酒,十年已过,清酒成陈酿。
撕开封,酒香果然肆意。
可叹岑夫子不在,否则定是要不顾一切地抢走这坛好酒。
桃夭举起坛子,对着虽看不见但实际存在的上仙院落,轻声低喃:“师尊,弟子敬你一杯——嘶——”
真烈。
“桃夭——”一声地动山摇的怒吼,惊得桃夭翻下了床,落地的她侧身一看,只见亦非一脸黑沉地立在门前,通红的眼眶,盈满复杂。
桃夭揉着宿醉未醒,头痛欲裂的太阳穴,怒问:“你疯了不成?”
“公主呢?”
“没看见。”
“公主呢?”
桃夭攀着床沿,痛苦地爬起。
十年桃花酿,喝的时候爽,喝多了只有痛。
“亦非,拜托你大清早能不能别发神经?你问我合欢在哪里?难道不是自来你在哪里,她就在哪里吗?”
亦非焦躁地揉了揉乱发,无助道,:“她不见了……”
桃夭默默翻了一个大白眼,也不知道昨天是谁说的,自己和合欢不可能有结果,否则就是害了合欢。
如今到好,这才过去一个晚上,就自打嘴巴,不认账了?
她躺回床上,替自己盖好被子,不痛不痒地回:“哦,那多是回魔族去了。”
说完,她闭上眼睛,打算睡个回笼觉解解酒气,谁知亦非突然冲过来,一把掀开她的被褥,恶狠狠地瞪着她。
桃夭睁眼,冷问:“怎么,合欢走了,你又觉舍不得?”
亦非神气一缩,又往后退了退:“不……是。”
他退了,桃夭便又扯回被子,盖在身上:“既不是,你发什么疯?”
“我……要去找她。”
“……”这算是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吗?但……是不是仓促了点?罢了,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只要别影响她醒酒,“爱找就找,随你便。”
亦非眼睛一亮:“我是你的灵宠,你若不松口,我出不了昆仑。”
桃夭爽快地摆摆手:“行,我松口,你走吧。”
亦非飞快转身,瞬间消失不见。
“……”
闭上眼睛的桃夭,又睡不着了。
这厮到底怎么回事?哭着喊着说他和合欢不可能的是他,过了一夜,不顾脸面非要追过去寻魔的又是他,神经病吗?
烦躁的桃夭翻了个身,然后看见了放在枕边内侧的《论灵宠的自我修养》,书里夹着一封信,信上写着一行字:小妖精,本公主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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