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非常憎恨我的母亲。”亦非淡言,“当然,我也憎恨过我的父亲。他们不会不知道鬼妖乃天道下的异类,不该容于世。
他们知道,却还是生了下我。
可他们只管生,却根本不管我,让我在那阴暗荒凉的地方,为了求得一丝活下去的可能,苦苦挣扎。
后来父亲寻到了我,告诉我说,他和母亲是真心相爱,因为爱得深沉,所以明知道不该爱下去,却还是爱着。
他让我原谅他和母亲,他说无论是他,还是母亲,都是爱我的。
但我从来不相信。
父亲或许是爱我的,所以这些年他为我做了许多事,但母亲一定不爱我,否则,为何自我出生起,便从未见过她一面?”
突有一滴泪,在桃夭的眼角打转。
桃夭眨了眨眼,将泪花眨没了。
那不是她的眼泪,而是默默存活在她心底的凰女的眼泪,她曾对她说过,她只是一时隐匿,她和她终有再见面的时候。
这些年,她无数次地在梦境深处呼唤凰女,但梦里始终寂静无声,以至于她开始怀疑,凰女早已魂飞魄散。
却不想,她真的还在。
“成为鬼界王子后,我私下查阅了王族的典籍,询问了父亲身边的旧人,才终于获悉,我的生母乃昔日幽都的大妖,凰女。”
桃夭叹,先前她还想着,自己若能多坚持三刻的胡搅蛮缠,把亦非耗死了,说不得能脱困。现在看来,她是脱不得困了。
亦非收起悲伤,略略正身:“大妖凰女,于一千年前被桃家族长一剑砍杀后,拔了彩翎,抽了筋骨,破开胸腹,挖出妖丹,藏于禁地深处。
五十年前,桃家弟子桃幺偷盗妖丹,惹得桃家大怒,不论生死地千里追缉,便是因为桃幺偷走的妖丹,乃是大妖凰女的那一颗。”
“咳咳。”岑夫子拢袖轻咳,是以桃夭赶紧出言否定。
然,桃夭没有说话。她不是不想说,她又不傻,蝼蚁尚且偷生,生死关头她总要挣扎一下,但,她根本张不开嘴。
隐匿在她身体内的凰女,以绝对强悍的力量,暂且夺得身体的掌控权。
岑夫子见此,只能暗暗蹙眉,而后对亦非言:“鬼界王子,你所说的一切,皆不过是你的推断。”
“是。”亦非颔首,“夫子说得是,这只是我的推断。”
见亦非承认地痛快,夫子才露出一点轻松来:“既是你的推断,那便做不得准。”
静立在一旁的许修远略略闻言,抬了抬衣袖,有些心急地睨亦非。
亦非很镇定,他先是给了夫子一个浅笑,然后说:“夫子,人就是人,妖就是妖,人变不成妖,妖却可以现出妖形。”
“……”岑夫子笑意顿失。
“之所以谁也看不出桃夭是妖,是因为有人在她的身上下了禁制,可只要是禁制,哪怕再强,也能被破除。”
夫子不仅笑不出,夫子的脸根本是黑了。
而后,亦非再不看夫子,他的眼神直接对上桃夭的眼神:“大妖凰女,我曾经很恨你,支撑我活下来的唯一理由,便是恨。
哪怕后来父亲寻到我,给了很多温暖和帮助,依旧不能抹杀我心底对你的恨意。
我告诉自己,终有一天要寻到你,问一问你,有一个鬼妖之子,于你而言,是不是一生的耻辱,所以,你才从未在我面前出现过?”
被凰女掌控的桃夭忧伤地摇摇头:“不是的,小非。”
隐匿五十年的凰女,一朝发难,困得桃夭动弹不得,可怜她只能立在暗处,任凭凰女借着她的身体,和亦非上演母子情深。
许修远,李知行,所有前来昆仑声讨她,试图证明她是一只妖的人修们,却开始彰显他们的愉悦。
但这些,和亦非无关。
亦非目光颤动,脸上全是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人:“你……”
“凰女”微微一笑,笑意里皆是慈爱:“小非,对妖族而言,所谓天道自来是狗屁,妖族存于世,从来不遵天道,只循本心。
我与你父亲相识,结缘,生下你,是绵延一生的喜悦。你父亲甚至承诺,要娶我为鬼界的王后。
可惜,他的誓言为真,天道却不容许其成为真实。我从来没有以诞下你为耻,若可以,我想陪着你慢慢长大,让你拥有快活肆意的一生。
可惜,我死了。”
亦非掩面,努力压抑痛苦的哭声。
“小非,不要恨桃夭,她吞下妖丹非她本愿,她还在我却不能在,是我的选择,而非她的强硬。更不要被恨主宰,沦为人族手里的刀,成为他们谋算的工具。”
不甘立刻盈满亦非的眼眶:“可——”
“凰女”摇摇头,神色凛然:“亦非,一千年前,妖族,甚至魔鬼两族之所以一败涂地,便是因为妖,魔和鬼活得太过天真。
悲惨从未过去,冤屈也未曾昭雪,你切莫因为个体的爱恨而蒙蔽心智,听信凡人的诱骗,做下悔不当初的事。”
“我……”
“凰女”缓步向前,她约莫想要在彻底消逝之前,伸手摸一摸自己的孩子,但,就在她离亦非还有三步时,许修远和李知行陡然发难,所幸岑夫子保持了高度警戒,他一见许修远和李知行动手,便猛地抬袖,以灵力为绳,将“凰女”拽了回来。
而那时,“凰女”的指尖,离亦非只剩三寸。
李知行怒而横剑:“岑夫子,你可是学堂执掌,乃天下修者的老师,如今,桃夭是妖已是铁一般的事实,你知她是大妖,却还要护着他,难不成偌大的昆仑正如流言说云,早已和妖族勾结在一起?!”
岑夫子一手拦在被掌控的桃夭身前,一边从容而冷静地答李知行:“桃夭是妖,或者不是,对我而言,不重要的。于我而言,她只是一个学生。身为夫子,便该护着自己的学生,否则,不配为夫子。”
“可她是妖!”李知行大吼,吼声因为暴怒和震惊而撕裂。
“妖又如何?”
“什么?”李知行错愕,似乎全没料到岑夫子会这么问。
“妖不该存于三界,这话,谁说的?”
李知行被震得说不出话时,许修远目光沉沉,答夫子:“是神君,是仙人。”
“那么神君和仙人又凭什么断妖族之生死?”
“什么?”这一回,连许修远都震惊了。
然,岑夫子却丝毫不管他们震惊与否,他扬声,音色高昂:“天地初开,后有三界,再有六族。
神,仙,人,魔,鬼,妖共生于祁夜大陆,偶有往来和冲突,但各不相干,才是天道最初的法则。
妖不能容于世,不是天道之下固有的法则,而是神和仙为灭妖族,凭空妄加的一条虚假的法则!”
夫子的话音还未落,黑色的夜陡然滚过一声骇人听闻的响雷。
“轰隆——”
桃夭却还在梦境里。
黑色的暗夜,昏黄的死梧桐木,腐朽的落叶下,凰女稀薄的身影,若隐若现,她嘴角含着笑,对桃夭浅笑:“小妖,经年未见,别来无恙。”
“呵。”
“生气了?”
气?难道不是怒?不是恨?
“凰女,托你的福,我要死了。”
凰女笑意不减,从容道:“若非有本座,你早死了。”
“……”她竟无力反驳。
“本座和你非亲非故,凭什么为你放弃生命?”
“……”她甚至不能答。
“小妖,本座要死了,妖一死便是魂飞魄散,本座没有来生让你做牛做马报偿的机会,但本座不是大公无私的神,所以,本尊在死之前,想和你讨要报偿。”
“你想要什么?”
“小非。”
她可以拒绝吗?
虽说当初她救亦非动机不纯,可她不顾性命救了他是事实,且这些年,只他从她身上得好处,她却半点便宜没捞着。
合着她忙忙碌碌大半生,到头来叫他修为大增,叫他做了鬼界王子,叫他和合欢比翼齐飞,她却要在黄泉路上为他高歌不成吗?
凰女知她心思,又道:“小妖,你自来聪慧过人,那些个阴谋算计到了你这里,少有你看不破的。
亦非对你怀有恨意,故而站在人族那头,揭穿你是妖的事实。然,以你对亦非的了解,若无其他缘由,他是否会做得如此决绝?决绝到不惜拿己命赔你?”
自然不可能。
如果亦非只为凰女而来,根本没必要于众目睽睽之下和她鱼死网破,他尽可单独寻来,质问于她,她焉能不答?
亦非所来,看似为得是他自己,但更多地,也许是为了鬼族和魔族。大义面前,个体的生命,从来无足轻重。
凰女看桃夭若有所思,知道她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小妖,亦非年幼,不知人神之恶,但本座死过一次,本座知道,以魔鬼两族的脑子,和人结盟,无意与虎谋皮,到头来,说不得连魔鬼两族都落得和妖族一样的下场。”
“所以呢?”
“你是妖,心中最重该是妖族,而非你自己。”
桃夭嗤笑,心道凰女说得容易,她自己死得心甘情愿,但她不愿意啊!
凰女面色一转,声色转为严厉:“小妖,人间集结百万人修围堵昆仑,似是为了你一妖而来,然,你是昆仑仙者,景之上仙座下唯一女弟子,若你始终不肯退,非要与人掰扯,那么将要陷入万劫不复的,远不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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