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咳了很久,大口大口的血,自他唇角往下渗,多得简直像是要把身体里的血全部咳完似的。
半抱着夫子的桃夭,第一次觉得,原来她竟无能至此。
夫子终于停下咳嗽,轻笑着问她:“你刚才说,销恨山下的雪地里埋了很多桃花酒?”
“嗯。”
“可惜,我是再也上不去销恨山了。”说着,夫子略略侧首,眼神落在悬浮的昆仑仙境,“临死之前,我还真想再喝一口酒,再品一口美食。”
酒?
桃夭慌忙抖袖子,半坛子桃花酒落了地:“夫子,我身上没有美食,却有半坛子桃花酒,我倒一盏给你喝,好不好?”
“一盏?”夫子瞪桃夭,“我都要死了,你还和我小气?!”
说着,夫子推开桃夭,挣扎着起身,欲抱起酒坛子灌酒,可他的手摸上酒坛子许久,却是怎么都抱不起来。
桃夭强忍着泪水,替夫子托了一把,夫子才喜滋滋地抱起酒坛子,往嘴里倒酒。
夫子喝得极猛,半坛子酒,和直接往嘴里倒灌,没有两样。桃夭怕他受不住,急忙劝:“夫子,慢些喝,小心吐了。”
话将说完,夫子果然推开酒坛子,转头吐了起来。
他喝进去的是青绿绿的酒,吐出来得却是红艳艳的血。大口大口的血,顷刻间将他的身下半寸地,染成血河。
憋了许久的眼泪,又一次冲出了眼眶。
一个人的身体里总共才多少血?照夫子这般吐法,半刻钟便能把身上的血,全吐了去。本就面色灰败的夫子,白的犹如丧尸。
他吐到吐不出,才抬了抬手,抹了抹嘴角,下颚上的血,被他的衣袖一擦,糊得他半张脸,都成了唱大戏的张飞。
桃夭赶忙拿自己的衣袖替夫子擦嘴,她擦得很快,但自夫子脸上的血实在太多太厚,以至于擦着擦着,夫子的脸没能擦干净,她的一只袖子,却成了血色。
夫子笑笑,拂开她的手,他将目光落在摔在地上的酒坛子,带着遗憾的喟叹说:“小道友,你可真是小气,到了最后,也不肯让我白占一回便宜。”
桃夭摇摇头,答:“夫子,只要你能好起来,销恨山上的酒,我全送你。”
夫子眼睛一亮,问:“真的?”
“真的。”桃夭举起手,指天发誓,“不仅山上的酒全给你,以后你想吃什么,只管说一声,我随叫随到。”
这话叫夫子嘴角的笑意,如同花儿一般,绽放到极致:“真好……真好……可惜,我没福气……”
“不——”泪意涌上桃夭的喉咙,淹没了她的唇齿,让她说不出更多话来。
夫子唇间的笑意不减,但他略显花白的头发已变成雪白色,他平整的肌肤已褶皱成苍苍,他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花开荼蘼。
最终,夫子颤抖地伸手,指尖揪住桃夭的指尖,追问:“小道友,我记得很多年前,你曾对我说过,岑夫子,将进酒,杯莫停?
你说岑夫子之名,冠绝人间。可我偷去人间,问了许多人,却谁也不曾听说过。小道友,你是不是骗我的?”
“我……”
夫子轻哼,哼声微弱:“你若真是骗我的。”
“我……”
夫子勉励掀开眼皮,眼皮下他明锐的双眸已成浊黄:“我以为自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真的到了这一刻,我又有些舍不得。
我舍不得这大好的世间,可大好的世间却未有几人知道我,更不会为少了一个我而觉可惜,这……还真叫人难受。”
自来能言善辩的桃夭,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能叫夫子不那么难受。
夫子眼眸忽而一紧:“小道友,世事再难,你也好好活下去,将来告诉世人,天下曾经有过一个嗜酒如命的岑夫子。”
“……好。”
见桃夭应下,夫子笑了,而后,夫子松开了手,他枯槁的手指渐渐滑落时,他的眼睛也已经缓缓合上。
从此,他再也不会睁开眼,再不会为了一顿好吃的,毫无底线地求她。
“不——”
桃夭痛苦的嘶吼声,令护在结界外的三师兄身躯一震,他甚至不敢回身,他只抬袖,紧紧捂住唇齿,掩住几乎崩溃的自己。
而不远处,和人修战在一处,始终留有三分余地的四师兄,头一次重重地斩下一剑,一剑之下,百人殒命。
大师兄杀敌的背影略顿,然后紧了紧手,再一次提着重剑,杀了过去。
血色迷离。
夫子死了,可此间的杀戮却不会因为夫子的死而结束,那个面生的许家人,带着几个人修,杀到了三师兄跟前。
三师兄极强,强得却不是有和四师兄一般厉害的杀人剑法,三师兄的强,全在他身后,护着桃夭的符咒上。
只半刻钟,那个许家人的剑便砍中三师兄数次,三师兄那一身本就被血色浸透的衣衫,已经能滴出血。
三师兄已经撑不住太久。
那个许家人横起长剑,以一种极为冰寒的口吻对三师兄言道:“芝兰,天下要出一个子渺不难,但要出一个类如你这样的符道大拿却很难。”
三师兄娇笑,气息奄奄地反问:“那又如何?”
许家人剑指桃夭:“只要你撤下符咒,让开道,让我杀了那只妖,我允你不死。”
“哈哈哈……”三师兄哈哈大笑,笑得腰背佝偻,“我命由我不由天,你若杀得,不妨来杀!”
“冥顽不灵!”许家人一声怒骂,反手便斩出一剑,剑光之强,绝非三师兄可以承受。
果不其然,三师兄根本无力抵挡,被剑砍中的他,被击飞了出去,身躯撞上一块山石,半身入石。
许家人看也不看三师兄,提着剑,便快步朝桃夭走来。
他似乎有些着急。
“天道之下,遇妖则杀,乃是谁都不能违抗的天规铁律。
小妖,你若有心,真值得这些人不要命的维护,那便该自绝于天下,如此,才算证明他们另眼看你,乃有些道理。
否则——”
桃夭抱住夫子的手臂一紧,翻转眼皮问:“否则如何?”
许家人眼神发寒,字字诛心道:“否则不过说明,妖之存在,果真只有为祸苍生一道!”
“你——”
“小妖,自绝吧。”许家人以一种高高在上的空灵口吻如此规劝,“若你愿意自绝,我便法外开恩,留你全尸,给你死的体面。”
桃夭嗤笑:“我是不是该感谢你?”
许家人摇摇头,抬手指了指苍穹:“你不必谢我,但你可以谢上苍,谢苍天对万物皆有好生之德。”
“哈哈哈……”桃夭捧腹大笑,为许家人这不要脸至极的鬼话!
要她自绝,那夫子岂非白死?要她自绝,那尚在拿命护着她的,奋力杀人的大师兄,三师兄,四师兄,岂非是一场天大的笑话?
她若自绝,他们焉能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许家人本就冰寒的眼眸,因为桃夭的大笑而变成极寒,他缓缓提起手中长剑,剑光微闪中,他淡言:“看来,与万恶的妖言慈悲,本是一场笑话。
若妖还有一丝值得被挽救的可能,一千年前,神和仙又怎么可能屠杀妖族?只可惜,神和仙还是太慈悲了,才会允妖又在祈夜大陆苟延残喘一千年!”
剑已举起,杀意也已倾泻,岑夫子没了呼吸,大师兄和四师兄被一众人修围得分身乏术,三师兄还嵌在山石之中意识涣散。
此间,已无一人还能来救她。
可即便这是她的绝路,她也不甘心什么都不做地赴死。她松开岑夫子,将其平放在地上,而后慢慢起身。
在对上许家人之前,她抬眸,往寂静无声的销恨山方向望了一眼。她家上仙还在闭关,他是否知道此间发生的一切?
问出这个问题的桃夭,给了自己一个嘲讽的浅笑。
她家上仙是人间第一强,想当初她要去桃家做什么,她自己还不知道,她家上仙却已经未卜先知,那么今日正在发生的一切,她家上仙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不来,是来不了,还是不愿意来?
她笑得更嘲讽了,她家上仙是来不了,还是不愿意来,有区别吗?对她来说,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唯一的结果,她家上仙没有来。
而她,要死了。
许家人轻轻勾起嘴角,重重向桃夭斩下长剑。
而桃夭掐出一道隔绝符,算作最后的抵抗。
剑光挥下,然,一息之后,许家人斩下的剑光,却没有击杀桃夭。
是许家人的剑招不够强大吗?还是桃夭的隔绝符足够强大,强大到能抵挡住许修远的杀招?
都不是。
一个她意料之外的人,突然出现在她的身前,替她挡住了许家人的一记绝杀。
陆离双手举过头顶,用尽全力扛住许家人的剑,他虽挡住了剑,却挡得颤颤巍巍,且他的长剑正在痛苦地嘶鸣,一道裂纹在他的剑刃上蔓延。
桃夭惊呼:“陆离,怎么是你?”
陆离未曾回头,只身躯一震,微微惨笑:“桃师姐,你当真是……是妖吗?”
桃夭还没有答,那许家人先一步愤怒质问:“江陵陆离,你是眼瞎了,还是耳聋了,桃夭确是妖!”
“你闭嘴!”陆离怒吼了回去,“我没有问你,谁要你来回答!”
“……”许家人被吼得一时怔愣。
陆离又问:“桃师姐,你是妖吗?”
桃夭叹:“他回答你了。”
“不。”陆离摇头,摇得极重,“我要桃师姐亲口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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