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人间,是九月天。
繁盛的绿意,渐渐褪成枯黄,九疑城的青石街道铺满了厚厚一层落叶,行人裹着薄袄,在凉风里迅速穿梭。
她似乎有些日子没来人间了?
上一回来九疑,明明还是春暖花开的日子。
这一百年,拜她家亲哥所赐,她往人间逍遥快活的日子,远不及过去,神王不在不周山,她这个未来继任者总要常在吧?
虽说,她在,不如不在。
迎面吹来一阵冷风,冻得她一个神君都忍不住瑟瑟。北冥裹了裹身上的轻薄红衣,快步冲向三味书屋。
胖掌柜死了,如今坐在三位书屋柜台的,是他瘦得似一根杆子的二孙子。
这人对她也算客气,但眼底的神色常泛起迷糊。譬如今日,她进了门,一路绕过屏风,转到后面的院子,趴在柜台上的二孙子也没抬一下头。
他和胖掌柜不同,对经营书屋没有热情。
不过,也是时候了。
自她开始写话本,来人间逍遥快活,已过去了很多年。
尘世间还存在的,或者消失的本子,她的景醉里都有,加上她自己写得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敢说她的景醉里藏尽人间事,但也差不太多了。
不周山将崩塌,待云清撞破天门,神仙一族便要离开这方大陆,往九天去了。
想到这里,北冥往景醉的步子,便顿住了。
九疑被凋敝的秋意倾覆,景醉的小楼前却桃花盛开。眼前的春色满园,并非是她的手笔,而是她的美人儿,景之。
遇景之,只是她的一场见色起意,她到底是神君,难道还能随随便便对人动真心?她缠着景之,是贪恋他被她逗弄时的仓皇无措。
然,这一贪,莫名就贪了一百年。
她有没有对景之生出真情,她不知道,但景之看她的眼神,却在日复一日的朝夕相伴中变得深幽。
这般一想,北冥得意地撇了撇头,谁说美人是祸水,她不够美,不也祸了一个美人儿?
北冥复又抬步,且越走越快,将进门时,她听见景醉里传出一阵争吵声。
屋内,岑夫子声色深沉,深沉里全是压抑不住的愤怒:“乐正兮辰,你到底还要在这小楼里,贪恋多少年?”
本要进门的北冥停在门下,默默听里面人争吵。
然,景之没有回答岑夫子的愤怒质问。
“乐正兮辰!”岑夫子怒而扬声,“乐正家之所以送你来人间,是为让你体悟人间疾苦进而堪破疾苦,而不是让你沉醉其中,不可自拔!”
可惜,岑夫子的话,依旧没有得到回答。
岑夫子气得狠狠捶了一下桌子,桌脚因为他的这一捶,蹬蹬响了好一阵。
景之是修仙界的天选之子,九十年前,他顺利破了大乘期,迈入渡劫。当时,人,魔,鬼,妖四族都在津津乐道,猜他何时会往昆仑受天雷?
魔族的阆风因此而开了赌局。
她惯爱凑热闹,听闻有此赌局,拉着正主景之就往阆风去了。她若记得不差,自己一百两压他五十年内飞升。
景之是不是也押了?
他又押了什么?
巨大的沉默里,岑夫子率先挨不住,再次开口:“乐正兮辰,以你的资质,五十年前就该步入渡劫后期,往昆仑渡劫飞升。可直到今天,你还在渡劫初期,你之修为止步了足足九十年!”
始终不言的景之,终于开口:“岑夫子,贫道的资质,并没有那么得天独厚。贫道止步不前,是因为无法向前。”
“荒唐——”岑夫子暴怒,偌大的景醉,都被这吼声骇地抖了三抖,“乐正兮辰,有本事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
“呵。”岑夫子一声冷笑,“乐正兮辰,你可以欺我,欺世人,但你不该欺自己。我知道你是为了她,才让自己止步不前的。
可是你心里最清楚,便北冥不是妖,便天道容得你们在一处,她难道就会和你在一起了?她不会,因为她的心里,没有——”
“岑夫子!”景之扬声,断了夫子的未尽之言,“北冥,只是贫道的至交好友。”
“哈。”岑夫子大笑一声,声音里全是嘲笑,然后,他叹了一口气,“罢了,我不过是受人所托,来问你一句,你还打算止步多久?”
景之没有回答。
“好,随你。”说罢,岑夫子拂袖,转身出门,待他走到门前,看到靠在一侧的北冥,脸上的表情越发地恼火,他张嘴,想骂北冥,却在话快要说出口的时候,又吞咽了回去。
最终,他只低喃了一句“冤孽”,便走了。
九疑城的风,转大了,风吹进院门,将景醉前的桃花,吹落了少许。
是在哪一年,她心血来潮,看见昆仑山下开了一支桃花,便折下插在发间?景之看见了桃花,便问她是不是喜欢?
她说是。
后来,景之就在这里亲手栽种了数十棵桃花树,但人间不是昆仑,日日是四月天。桃花凋零的时候,她又不经意地感叹了一句,真可惜。
自此,景醉前的桃花,常开不败,哪怕,她往人间来的日子,不如过去多。
再一抬头,景之已站在她身侧,他衣袖一挥,被人间秋风吹落的桃花枝上,新的桃花又盛开了。
复杂的心绪一瞬间自心尖涌上,她不由地脱口而出:“景之,不必对我这么好的。”
景之笑笑,问:“夫子的话,你听见了?”
遥想当初,她头一回撞见他的时候,他虽神态温润,实则眼底隐含着不耐,如今,他不仅神态比过去更温润了,连看她的眼神,也柔软地像是三月河畔的细柳枝。
“嗯,听见了。”
“夫子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诶?”
景之笑笑,伸手替她正了正发间的桃花枝:“贫道因你而生出的心思,与你无关,是贫道自己固执,不愿意堪破。”
“为何不愿意?”
景之唇间的笑意,因为北冥的这一问,如花儿一般娇艳绽放:“北冥,不是你说的吗?世间最美的地方,不在两山,而在人间。”
她是这样说过。
“贫道原觉得你在胡说,因贫道生自人间,从来没觉得人间似你说得那般美,是你让贫道知道,人间美不美,不在贫道,不在人间,而在有了你。”
北冥慌乱后退。
她的一退,让景之眼底闪过一抹忧伤,他闭了闭眼,侧开了身。
“贫道喜欢你说的,人活一世,当遵循本心。譬如贫道过去一心向道,便可心无旁骛。现在,贫道心有牵挂,便不想再心无旁骛。”说着,景之又一次侧身,对上难掩慌乱的北冥,“北冥,昆仑没有你,贫道不想去。”
“那个——”昆仑是没有她,但不周山有。
景之轻偏脑袋,轻笑了起来:“每回都是你把贫道逗得说不出话,头一回见你被贫道闹得不知如何应对,倒也颇有些意思。”
“哈?”北冥挺背,立刻作昂扬状,“谁不知如何应对了?”
景之笑眯眯地伸手:“这回的本子呢?”
本子在她衣袖里,只写了一半。写这个本子的时候,她没什么歪心思,但现在,她忽然就觉得衣袖里的本子拿不出来了。篳趣閣
“嗯?”
北冥斜眼,气嘟嘟地说:“本——你上回说,我写的本子都是一个套路,越发地没意思,既如此,我作甚还写给你看?!”
“没……有吗?”景之失望地收回了手。
见他此般失望,北冥顿觉自己犯下了滔天巨恶,待她回过神,已抽出袖中的话本,塞到了对方的手里。
“那个,只有半本,你凑活着看。”说着,北冥的脸莫名就红了,“还有,再不许笑话我,否则,我不写了!”
“好。”一个好字,夹着沉如浩渺的痴情,深重地又一次让北冥仓皇地避开了眼睛。
她刚侧开眼,便见一只大红色的纸鹤,飞进景醉。
“什么东西?”
景之在她问话前,便已经一个拂袖,将红色的纸鹤抓进手里。纸鹤落在他的掌心,便开始叽里咕噜地说话:
“小妖,三日后,本王将在重泉的水月楼,和云清仙君大婚——啊,不,是结契,你身为本王的至交损友,务必要来观礼。”
纸鹤传完讯息,便化作一朵朵雀跃跳舞的红花。眼看着红花骚动至此,北冥就知道,妖王江离的内心,更骚动。
“切~”北冥撇嘴,“堂堂妖王,竟然要给一个神仙做灵宠,也亏他得意地起来!”
景之莞尔,笑言:“若北冥愿意给贫道做灵宠,贫道也会得意的。”
“……”她又不是妖,怎么给人做灵宠?!
见她不肯接话,景之笑笑,自如地岔开话题:“妖王江离和仙君云清的大婚宴,你去吗?”
“大婚?”北冥托着下巴,看着满眼促狭的景之,心里只剩下一个疑问,好好一个板正的小道士,是怎么染上混子之气的?
“嗯?”
“去!”
妖王和神王结契,那可是开天辟地的头等大事,重泉之热闹,自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她向来爱热闹,怎会错过?
再说,她好赖是云清的亲妹妹,若云清和江离结了婚,啊,不是江离和云清结了契,江离便是她的亲嫂子。
想想,好像也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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