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也没有亲人了。
当苏问秋根据祖父的行动轨迹找到线索赶到了破庙,庙里灯火时明时灭,四面吹来的夜风依稀有些寒意,令人觉得此处倍加隐身,这样的环境下,少年不由得心底发毛。
转过破庙门口的几棵柱子,他看见地上躺着两个人。近一些的是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人,七窍流血,五官零碎,歪着头露出的颈间能看见一处猛虎下山纹身的虎头。
而远处的空地上躺着的另一个人,穿着一身青灰色麻衣,脚上的黑色布鞋正是苏问秋前几日下山时在府城的绣庄买回来的,是以他一眼便认出那人是他的祖父。
感受着那个躺在地上的老人,呼吸和脉搏渐渐微弱,这样的想法轰的在苏问秋的脑海中炸开,不顾瞬间的泪如泉涌,只能哽咽着喊:“祖父!”
地上的老人似乎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没能抬起手给最疼爱的孙儿抹一抹眼泪,只能费力地看向他,同他嘱咐:“秋儿,祖父大限已至,以后的路就要你自己去走此番死别是命数造化我带你在此隐居十三载有余便是希望你未来可以不必理会江湖纷争,安稳度日切记切记”
这一番话中的担忧与关切分外沉重,苏问秋既想老人能够多保存些体力却又不忍心打断。
而这句话就像是耗尽了老人所有的力气,话毕便没了生息,只余跪在地上的苏问秋泣不成声,只能用哭走了调的声音呢喃着:“祖父!祖父!我一点会替你报仇的!”。
突然,悲鸣中的苏问秋看到了地上摇曳着一个阴森的黑影,十七八岁的少年吓得立刻噤了,从庙里灯火与影子的位置来判断,那黑影正紧紧贴在他身后。
可苏问秋压根没感受到一丝活人的呼吸,似乎那压根就不是一个活人的影子,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认为是那个满身横肉的草莽诈尸了!
可显然,这是一种不可能的情况。
地上的影子高瘦,显然不会是已死那人,他万分紧张之时,地上的影子动了起来,手中似乎握着一秉窄弯的刀,下一刻就落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惊恐万状地睁大双眼,眼眶里的泪水更加汹涌地流出来,只听到身后的黑影阴冷地对他说着:“别想着回头,那些能看见我脸的,都是死人。”
苏问秋心中清楚,此人一定就是害死祖父的凶手,无奈自己根本没有一战还击之力,最后落得身死魂散也不会为人所知。
在苏问秋惊恐愤慨之余,身后的男人说话了。
“你叫什么名字?原本是苏家哪一支的?”
此时的苏问秋才注意到那人的声音沧桑中有一丝老迈的味道,确是位老翁无疑。
感受到架在脖子上的弯刀已经割破了皮肉,他才颤抖着声音回答:“广陵苏问秋。”
“一派胡言,苏放就没告诉你苏家乃幽都大族?费尽心力过继的孙儿竟然不曾教导家训!”
“过继?”苏问秋的身体不由颤抖:“我才不是过继给祖父的,他老人家也从未提及什么幽都大族。”
“不是过继?”那人癫狂地笑着:“苏放未曾娶妻,亦未尝生子,遑论孙儿。”
此人对祖父之事知之甚详,莫非是夙敌?
颈间的刀又紧了几分:“老夫且问你,‘狱事莫重于大辟’其后你可知?”
命悬一线之时,苏问秋不敢再理会自己与祖父之间并非血亲之事,只能回答:“其后‘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盖死生出入之权舆,幽枉屈伸之机括,于是乎决’”
“他果然将这一手勘验之术传授于你,你想活着吗?”
尽管过分屈辱,但求生的意志还是促使着他点头,只有活着,以后才有机会抓住这个凶手,为祖父报仇。
那人忽然放开了他:“你且看看,若你能辨出二人死因,老夫便放你离开。可若辨不出,只好送你去你祖父面前一尽子孙孝道。”
话到此处,苏问秋不由得浑身颤抖,不由暗自唾弃自己,明明凶手就在身后,却似老鼠般被戏耍而不敢窥视其半分相貌。
在他怔愣之际,那人又森森冷笑开口:“怎么,怕我偷师你苏医一脉技艺不成?我知你小小年纪却有些本事,可苏医一脉也没什么值得我觊觎的。”
苏问秋一时之间难以抉择,“若此人当真是祖父夙敌,他若确认我已承袭祖父衣钵,可真的会放我逃出升天?”
意识之中千头万绪,身上亦不由冷汗涔涔,十七八岁的少年虽无父母却始终在祖父的羽翼庇护之下,何曾想过会遇见如今之事。
“小子,我的耐心并不多。”原本已经收回的弯刀又一次搭在了苏问秋的脖颈上。
回想起抱着祖父时所触及的温度,观察指关节、指甲和瞳孔,确认死前并无争斗亦非中毒。
原本尚在惊惧中的少年竟然在这一系列的动作中渐渐冷静下来,观察得也越发仔细。
确认过祖父露在外面的皮肉上并无外伤,他解开了祖父的衣襟,一寸寸检查皮肤与骨骼。
或许此刻少年的感受十分混乱,但是他的理智告诉他,必须沉静下来。
再将耳朵贴在祖父的胸口,手指在胸腹之间敲击,并没有发现内伤出血的痕迹,骨骼完好,全身上下也不曾出现致命伤痕。
死因并非窒息,亦非急症。
苏问秋从未觉得自己会如此刻这般无用,他完全找不出死因!
注意到少年的挫败,黑影冷笑一声:“苏放的孙子?苏家文曲一脉?不过如此。”
说罢便挥刀朝向苏问秋的后心。却只听耳边响起“嘡啷”一声,他的弯刀被一秉环首刀挡住了,黑影一惊,身形迅速后移,苏问秋才逃脱一劫,反应过来之后更是惊惧地跪坐在祖父尸身的一侧,不敢动弹分毫。
那厢,黑影与突然出现的神秘刀客缠斗一处,满场翻飞,一招一式却分外相似。苏问秋想竭力看清黑影斗篷下的容貌,却发现不管从何角度看去入目的都是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
看来在神秘人出现的那一刻,黑影便做好了防范。
神秘刀客紧紧追着黑影纠缠,可黑影似乎局限于弯刀的刃短的缘故有些不力造价,行动间似乎萌生些许去意。
“果然幽都不会放任苏放不顾!”
神秘刀客的招式虽然分外凌厉,口中的回话却是无比恭敬:“前辈,本自同根,相煎何急?”
黑影重哼一声,朝着苏问秋就打出一枚似乎暗器的东西:“不过也是个酒囊饭袋之徒,等你这小子何时能看出你祖父的死因,老夫再来取你性命不迟!”
说罢,苏问秋中招应声倒地,神秘刀客急于查看他的伤势,黑影趁机便离去了。
待苏问秋再次醒时,只觉得一股清凉之气从唇齿见化开直冲天灵,这种感觉分外熟悉,是祖父曾教会他制作的破障丹。
幽幽转醒时才发现提刑司的人已经到了正在勘验现场,而自己则躺在一个精壮的臂弯中,抬头向臂弯的主人看去,发现那人剑眉斜飞,乌发髙束,眸光幽深看向他的时候虽带着一丝关切与温柔却实在掩盖不住周身的孤清高傲,周身的黑蓝与身侧的一秉修长的环首刀令他的气息又多出了一分强势。
不待苏问秋回神,那人开口:“少主,我来晚了。”
少主?苏问秋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孤清强势的人会认人为主,而被称为主的还是自己。
提刑司的陆拾大人是广陵府的提刑官,与苏问秋的祖父苏放是忘年相交的好友,看见苏问秋转醒便走了过来蹲下。
许是痛失至亲又终于见到亲近之人,少年的眼泪忽然就止不住了,也来不及顾及身侧的刀客,只哽咽着起身:“陆伯伯,祖父他问秋此后此后再没有亲人了!”
陆拾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来盖在苏问秋的身上,抱着他的刀客将大氅紧了紧。
前一晚的愤恨、屈辱与悲伤的情绪将他的心绪瞬间湮没,一时之间便泣不成声。
身体被温热的臂弯抱住,肩膀又被一双大手按了按,苏问秋知道,肩膀上那是陆拾的手,他似乎想要安慰苏问秋却不知从何开口。
半晌,陆拾才吐一句话:“凶手留下了记号,你要不要看看?”
那凶手留下的记号不过八个字——“神爵含锋,代施神罚”
他看见破庙的墙上张狂跋扈的八个字,呢喃着:“代施神罚?代施神罚!祖父何曾有为之事天人共杀?”
他看向陆拾:“陆伯伯,那神爵含锋是谁?”
陆拾叹息着犹豫,最终还是开口:“或许苏老并不愿你搅入那场旋涡,但我若不说,你必不会听言甘休,罢了,如今便将此间旧案说于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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