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宁那几息仿佛什么也听不见,心跳得快要窜出来。
他翻了个身,躺在徽月身边,轻微喘气。
徽月爬坐起来,只看得清薛宁朦胧的轮廓,并不知他和自己一样,红透了脸。
她默默捧着自己发烫的脸颊,软软道:“你没摔疼罢?”
薛宁笑出声,“不是摔在你身上了么?挺软,很舒服。”
“我说你的胳膊!”徽月恼得真想揍他。
“没事,好多了,我没那么脆弱。”
徽月抿抿嘴。
也不知是谁三天两头看郎中。
薛宁坐起来,挪了挪,靠着徽月的背。
“你干嘛?”徽月想躲,可感觉到他靠得紧,又怕自己走开他脑袋着地。
“尹徽月,我想好好跟你说会儿话。”
徽月闷闷的,“什么话?”
“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的。
这问题不好回答,徽月:“嗯……”
薛宁惬意地靠在徽月肩上,语调轻快,“你慢慢想。”
徽月轻轻用指腹点了点自己的脸颊,真的有很认真在想。
刚开始的时候,她觉得薛宁很不好相与,他对生人异乎寻常地警惕,说话做事也总有种莫名高高在上的感觉。
可她误会薛宁赶他走那次,她发现,薛宁其实比一般人都要敏感脆弱一些。
他打心底里否认自己。
怕对峙,怕解释,遇事只想逃避。
徽月真心觉得,薛宁应该是从小被忽略惯了的。
其实想想,薛宁对人其实很真诚,虽然那种真诚是让人想拿荆棘抽他的真诚。
但总好过两面三刀佛口蛇心。
是以,“一般罢。”徽月诚恳道。
挺好的,薛宁以为小丫头会说他讨厌,说他古怪,没想到他在她心里评价还挺高。
“冯琛呢?你觉得冯琛如何?”
徽月摇头,“我不了解他。”
“还不了解?”薛宁气哼哼,“你爹跟你念叨他念叨得还少?”
徽月也急了,“可我,拢共见了他两次,怎么可能了解他。”
薛宁语气发酸,“你是惋惜和他见的面太少了?”
徽月颦眉,薛宁想问题的角度未免太刁钻了些,“不是。”
一提到冯琛,薛宁心里那点阴暗就无处遁逃,哪怕是他自己提的。
沉默了许久,他似呓语般问:“尹徽月,为什么不愿嫁人?”
“不为什么。”
薛宁不死心,“要是有个人,娶你不为绵延子嗣,不需你打理中馈,仅是想把你藏在身边,你愿意嫁吗?”
“不愿意。”
“为什么?”
徽月撇撇嘴,“不现实。男人的嘴,本就谎话连篇。甜言蜜语,最是不可信。”
薛宁欣慰地笑了笑。
行叭,小丫头这么清醒,他都骗不走,更别提那个呆瓜冯琛了。
到了子夜,镇里燃起烟火,盛迎冬至。
孩子们玩闹的精力早已消耗得差不多,便相约着回了家。
徽月呵欠连天的,只想一头扎进姥姥的暖被窝。
沈素和安哥儿是睡一间的。
薛宁勾住徽月的衣袖,“我睡哪儿?”
徽月指指罗生睡的那间房,困得揉眼睛,“有些许简陋,你忍忍。”
薛宁勾唇笑笑,捏了捏她软嫩的脸蛋,痴痴道:“尹徽月,我想亲你。”
徽月倍觉头重脚轻,听见这话,霎时清醒了不少,连着退了好几步,逃也似的钻进姥姥的房间。
每个动作在薛宁意料之中,甚至连那惊恐的小表情都不例外。
翌日,都是午时左右才醒,吃的是昨天包的馄饨。
下午无事,镇上老太太来找沈老太打叶子牌,徽月被拉上桌凑数。
徽月从来没玩过,输得“一败涂地”,偏沈老太也不争气,全叫另两位老太赢了,笑得她们嘴都合不拢。
其中一位老太似乎觉得赢了太多不好意思,便说要帮徽月说媒。
沈老太嫌弃道:“你可打住罢,瞧见院里那英俊的后生了吗,那就是我外孙女婿。”
语气颇为自豪。
徽月想起昨晚回来,薛宁莫名其妙说的话,脸霎时红得似蜜桃。
这落在两个老太眼里,便成了小夫妻恩爱甜蜜的象征。
“有托付了好,有托付了好啊。”
下午也便打发过去了。
第三天待到未时,沈老太才依依不舍地放徽月走,“这包馄饨你带回去,你爹爱吃。”
她向来如此,对自己包的苋菜馅儿馄饨有迷之自信。
徽月都收下了。
她知道沈老太是馄饨包太多吃不下,才舍得想起尹端方来。
但她不说破。
沈老太看向薛宁,掐了掐他的脸,“明年记得还和娇娇一起来,死皮赖脸也要来。”
来个几年应该就成了,沈老太盘算着。
“姥姥。”徽月又羞又恼。
谁能想到沈老太竟然和薛宁是一路的。
“行了行了,走罢。”
罗生将马车牵出小院。
徽月抱着安哥儿猛亲了一阵才放手,沈素都害怕了,把安哥儿的袖子攥得紧紧的,生怕他被徽月拐跑。
“表姐吓人。”安哥儿撇嘴。
沈老太笑得合不拢嘴,悄声对薛宁道:“瞧见没,她不讨厌娃。”
挥别时,徽月没忍住红了眼。
她每年都盼着舅舅的病早些好起来,这样姥姥就能搬回宿州城。
盼了这多年,徽月终于承认,这世间药石无医的病,要数被人心伤害过的,最难治。
徽月心情不好,路上薛宁便没招惹她。
马车渐渐驶出虹县,走上崎岖乡路,侧翻来得猝不及防。
罗生直接摔进泥沟里磕了头。
车门对着泥沟的方向,薛宁和徽月往那里挪动时,车身剧烈不稳,薛宁只好踢开上面车轩的窗户,先将徽月送了出去。
徽月想拉薛宁出来时,余光瞥见缓缓朝她走过来的江赐。
他肩上挎着一捆麻绳,右手握着一把寒光凛冽的匕首,瞧徽月的眼神就像看穷途的猎物。
见此,徽月默默合上车轩的窗户,遮住薛宁不可置信的脸。
“江叔,你……”
“别他娘喊老子叔,老子是你们尹家的牲畜,拉磨耕地,想扔就扔。”
徽月拍拍发软的腿,跳下马车就往前跑,没跑开几步就被江赐拽住了头发。
疼得她难以承受,呜咽地哭。
马车彻底翻入泥沟里。
江赐只是瞧了一眼,没管。
“你知不知道,为了你,你庶母都敢捅老子?”说着,拽着徽月的头往雪地里磕。
只一下,徽月的额头便磕肿了。
她咬着牙,“你要杀人吗!”
江赐啐了一口,“你想得美,听说你到今儿都没尝过男人,多可惜啊,江叔把你送进窑子,让你尝个够,怎么样?”
徽月克制着哭声,不敢再激怒他。
江赐又将她的头往雪地里磕,专找有细碎石头的地方,“叫你关庄子,你他娘的威风啊,再威风一个给老子看……”
话音未落,他被薛宁一石头拍倒,血顺着他额角往脸上淌。
徽月头上沉重的力道松了,接着便被薛宁拉进他怀里。
他轻抚她额头的伤口,阴沉道:“他该死。”
薛宁俯身骑在江赐身上,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匕首,眸中尽是杀意。
徽月握住他的手,“阿宁,别杀人,你会坐牢的。”
她抹去脸上的泪水,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狼狈。
薛宁不甘心地松了匕首,塞了江赐满嘴的雪和石头,又起身朝他脸上踹了几脚才作罢。
徽月拼尽全力将匕首扔了出去,拉住薛宁的袖子,“阿宁,去看罗生,别管他了。”
两人一起往马车侧翻的地方走过去时,徽月默默望着被薛宁拆掉绑带的左胳膊,“不疼么?”
薛宁脸色铁青,伸手抚着徽月的后脖颈,“尹徽月,我不需要你保护,有危险你就躲到我身后,好不好?”
看到她额头上青紫一片,他的心都好似被人拧碎了。
“嗯。”徽月垂着眉眼,有些委屈。
泥沟有些深,薛宁单手爬不出来,这才解了碍事的绷带。
罗生刚摔下去那会儿有些发懵,现在清醒了,能主动配合薛宁拉住他的手。
“小心。”罗生惊呼。
江赐就像个阴魂不散的恶魔,在薛宁和徽月只注意在怎么拉罗生上来时,走过来,扬起石头朝薛宁的脑袋砸去。
不过薛宁很敏捷,闪身躲过,顺势踢了他一脚。
江赐整个人迷迷瞪瞪地摔进泥沟,砸在罗生身上。
见此,罗生抱住江赐腰身,大义凛然道:“你们先走,别管我。”
薛宁不理他废话,跳进去按住江赐又是一顿拳打脚踢。
罗生和徽月都傻愣住。
待揍得江赐再无一点站起来的可能,薛宁扭身将罗生推了上去,徽月在上面拉着他。
江赐颤巍巍地勾出袖中的哨子,费力吹响两声。
薛宁警惕地一把夺过,扔出三丈远,“你到底什么身份。”
江赐脸上血肉模糊,含糊不清地诅咒:“想走,死了这条心。”
等薛宁也翻出泥沟,他察觉到不对,俯身在地上听了一会儿。
“怎么了?”徽月眼睫上还挂着泪珠。
她到此刻还没崩溃,心态已经超乎寻常女子了。
薛宁不答,只道:“别坐马车了,骑马回虹县。”
罗生和徽月都没多问为什么。
罗生和薛宁一起又跳进泥沟,解了绳索,将马儿拽上乡路。
薛宁先将徽月抱上马儿,他上去后又拉罗生。
“抓稳。”薛宁音色中透着股老练和沉稳,轻易是模仿不来的。
罗生紧紧搂住薛宁的腰。
“阿宁,我抓哪儿?”徽月有些手足无措,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到马背上,还是在一种似乎要“亡命天涯”的紧急情况下。
“不用怕,我抱着你。”
徽月的心刚被薛宁的话安抚,随着他轻夹马腹的动作,马身突然向前奔去,徽月的心险些被抖出来。
路很崎岖,还有雪冻,又是下坡路,徽月的心跟着马身的跳跃狂跳不止,腿软得不像话。
“阿宁。”她音色发软发颤,像猫儿似的挠薛宁的心。
“别怕,别闭眼,直视远处的路。”
徽月胸口起伏得厉害,冷风在耳边呼啸,渐渐的,她好像真的不怕了。
无非,就是一死嘛。
不怕不怕,哭着不怕也是不怕。
“我们必须得快,哭一会儿就到了。”
待马儿跑出去半盏茶左右的功夫,罗生终于知道薛宁为什么要折返回虹县了,因为在他们背后追来的,是一批马贼。
他也颤着嗓子:“阿宁……”
“我知道,再抓紧点,别走神。”
“好……好。”
薛宁将马纵得更快,两旁景色在徽月眼里都是模糊的。
不过不抵事,马贼终还是围了上来,四匹马越过薛宁堵住前路,他迫不得已只能勒停马儿。
马蹄扬起约莫五尺,徽月和罗生一同惊呼出声。
待马蹄落地,两人都还是稳稳地坐在马背上。
徽月惊魂未定,觉得这一路过来像是做梦一般。
马贼将三人团团围住,嘴里不时吹着含调子的哨子,在用他们特有的语言交流。
片刻后,类似马贼头领的人物才不慌不忙地夹着马背来到薛宁面前。
孟巴饶有兴致地绕着薛宁转了一圈,“好小子,马术可以啊。”
够机敏,也够狠毒。
薛宁一直警惕地乜着孟巴,紧抿嘴唇,只字不语。
孟巴停住不动,睨着薛宁血迹未干的手背,“江赐是你打的?”
徽月如遭霹雳,江赐居然和这些马贼是一伙儿的?
薛宁干脆利落地答:“是我。”
孟巴笑笑,笑得爽朗,“该打。瞧瞧我们尹家女郎,被他磕成这副模样,女郎这伤口有多痛,我们的心就有多疼。”
话音落,众马贼的口哨声戏谑地响起。
“嘴巴放干净点。”薛宁厉声。
闻言,一旁的孟妍甩响马鞭,炸裂的声响吓得徽月一惊。
“你给我放尊重点。”
孟巴扬手,叫孟妍退至一边。
“是我唐突了。尹家女郎待人一向宽厚,尹氏布庄更是养活了上万人,且从未苛待过任何人力女使,像这样不欺穷苦的富贵人,值得我们尊敬。”
薛宁冷道:“那还不放我们走。”
孟巴摇摇头,“正因女郎有这样的声望,才需女郎跟我们走一趟。”
徽月不安地回头望着薛宁,他轻轻抚着她的手背,示意她别害怕。
“女郎别怕,只需跟我们走一趟。”孟巴柔声道。
徽月攥紧小拳头,“你们想干什么?”
“届时女郎会知道。”
徽月犹豫了。
其实她知道没得选,为了保住小命,非得跟他们走不可。
而且,主动跟他们走,是被“请”着走,等激怒他们,是捆是绑是拖是拽可真就不好说了。
“公子不用看了,你突不了围的。”
薛宁的状态虽变化微弱,但都逃不过孟巴的眼睛。
“哦,不对,若公子一人,倒是不好说。可你这,‘拖家带口’的,还要打突围的注意,未免有些看不起我们。”
徽月攥攥拳,“我跟你们走,但他们两个,你们得放了。”
薛宁捏了捏徽月的两颊,低声:“说什么傻话。”
孟巴探了探头,见罗生触到他的目光后飞快缩回薛宁背后,便道:“后头那个可以放,但女郎身后这位公子,恕我舍不得。”
徽月不解:“为何?”
一旁有人笑道:“我们大当家惜才,女郎身后这位小郎君能打不说,马术也这般了得,很难不让人刮目相看。”
徽月了然,他们这是相中薛宁了,要拉他当土匪。
这可不行,薛宁是好苗子,不能让他在长歪的道路上不复返,“他受伤了,挺严重的,费钱,也难养,脾气更是拧,肯定不会听话的。”
马贼听了都哄笑。
薛宁咬得牙咯吱响,捏住徽月的脸颊,让她扭头直视自己,“尹徽月,你真把我当狗了?费钱,难养,脾气拧不听话,这才是你心里话?”
“受伤了,还这么能打,打马还这么了得,我们大当家更舍不得让他走了。”
徽月懊悔地闭上眼,不忍看薛宁的眼神。
这辈子从没这么恨过自己嘴笨。
薛宁气哼哼地松开徽月,再盯着她那张柔弱可欺的脸看一会儿,指不定做出什么来。
“别废话了,带路。”
孟巴朗声,“好,够痛快。回城。”
他说回城是真的回城,并没有“夸寨为城”。
虞县城门上值守的都换成了穿兽皮短褐的绑腿山匪,孟妍以哨为令,城门紧跟着便打开了。
街道被清得很干净,不见任何平民百姓的影子。
沿街四处可见干赭的血迹,“战场”刚过去不久而已。
从东城门入内,走到西城门前时,天色已经是灰蒙蒙的。
薛宁勒停马儿,沙哑着嗓音道:“罗生,走罢。”
他和罗生都在泥沟了滚了好几圈,衣裳被雪水侵湿,这一路又是迎风而来,人都冻得都麻木了。
“我一个人走?那怎么行?你们若走不了,我也不走。”罗生说这话时,牙齿都在打颤。
孟巴笑道:“你好歹回去报个信,知会尹员外一声,就说女郎在我们这。报完信,你还想回来,也好说好商量嘛。”
又是哄笑。
薛宁冷静道:“走罢,留下来没意义。”
这种情况下,空是个拖累。
思索半晌,罗生拽着薛宁的裤腿溜下马。
孟巴说得不无道理,他得回去报官,让新上任的知州带兵来救女郎。
那是唯一的办法了。
“等等,”孟巴抽出大刀,骑着马缓至罗生背后,手起刀落,一袋钱从马贼腰间落到罗生脚边,“拿着罢,别冻死在路上。”
罗生颤巍巍捡起钱袋子,一步三回头,出了虞县。
“行了,这下你们二位可放心了,随我们走罢。”
队伍浩浩荡荡,在刘知县家宅前停了下来。
薛宁跳下马背,展开手臂接徽月。
“你的左胳膊。”徽月软糯提醒。
才过去一个多月,薛宁的骨头没那么快愈合好,现在虽然能活动,不过肯定很脆弱。
“没事,让我看看你多轻,是不是得多吃点饭。”
薛宁笑得温暖又粲然,徽月脸上的阴霾悄然被驱散了去。
“你好讨厌。”徽月不免嘟嘴。
虽是这么说,但下一息,她已然扑进他怀里。
众人眼不瞎,瞧着他俩,无不发酸。
大冬天的,谁不想被温玉软香的美人主动扑个满怀。
耳边尽是碎语,徽月的小脑袋恨不能埋进薛宁胸口里去。
“别理他们。”薛宁稳稳放下徽月,两人肩并着肩,仍是被抓他们这群人紧紧围簇在中间。
刘知县家宅俨然已变成这群山匪的山寨,里头几步便设一匪,尤以大门倒座和垂花门附近最多。
密集的悍匪手持大刀,冬日里也敢袒胸露乳。
徽月又羞又怕,垂着头只看自己绣鞋。
“女郎,这边走罢,女眷都在这边。”
孟妍走到徽月身边,勾唇笑笑,歪了歪头,指的是五进院的西跨院。
徽月下意识攥住薛宁的衣袖,“我们要分开吗?”
话一出口,脸上烫红霎时如火燎原。
她在说什么啊,不分开,难道她要和薛宁睡一起嘛。
一旁看热闹的丁梨手里转着大刀,漂亮地一收,将刀背靠在肩上,笑道:“也有夫妻房,女郎想住当然没问题。”
夫妻房……
夫妻房!
徽月羞愤欲死,“不”字就要脱口而出。
薛宁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往怀里带了两步,抚着她的后脖颈,柔声:“你要是害怕,我可以陪着你。”
徽月当然害怕,可那毕竟是夫妻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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