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之泽握紧手机，放在耳畔，手心里出了些汗，黏腻腻的。
尽管他已然竭力维持镇静，欧庭韫还是听出了他平淡语调掩饰下的脆弱与不安。
“之泽，别着急，我在呢。”欧庭韫的声音异常温柔，在夜的寂静里显得那样使人沉醉：“我们先来做几个深呼吸，好吗？”
“好。”
电话的那头，欧庭韫从床上起身，拉开了窗帘，月光倾泻而入。
他斜倚在窗户旁，引导着电话那头的病人：“之泽，先缓缓吸气，想像着它进入你的身体”
电话的另一头，易之泽仰卧在床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轻轻合上双眼，脑海里只剩下欧庭韫磁性悦耳的低沉嗓音：“它沿着气管流过鼻腔、喉咙，进入你的肺部，再渗透到你的血液里。”
“当它完全深入你的时候，轻轻吐息。”
“将所有不悦与疲劳送出去，让所有的不愉快、不舒服都离你远去。”
几个呼吸之后，易之泽感到稍稍放松了些许。
欧庭韫问道：“之泽，你遇到了什么困难？是梦魇吗？”
“嗯。”
“愿意和我说说吗？”
“不。”
“为什么不呢？”
“不想告诉你。”
欧庭韫低声笑了笑：“好，那你希望我怎么帮你？”
“我不知道。老师，你会有痛苦的时候吗？”
“当然。”
“你会因为什么而难受？”
“很多。比方说，论文deadline快到了而一个字都没写，下班的时候没买到冰汽水之类的。”
“这种程度的小事，有什么可难受的？”
“情绪是不分大小，毫无道理可言的啊，不是吗？”
易之泽停顿了一会儿，轻轻地嗯了一声。
“有时候，我路过海边。海鸥低低地划过水面，夕阳的余晖照在肩头。一种莫名的愁绪瞬间将我笼罩，甚至想着跳进海里去算了。”
“你可真没出息。”
欧庭韫又忍不住笑了：“为什么这么说？”
“你是心理医生，怎么也会想不开？”
“心理医生也是人。”
“莫名其妙跳海，会给别人造成麻烦。”
“之泽真是考虑周到，我答应你，不会给他人造成麻烦的。”
“我还是觉得，跳海不妥当。”
“我不会真的去跳海。”
“所以你在说谎？”
“不，我确实有那种想法，但我不会真的去实施。”欧庭韫耐心解释说：“我想表达的是，人的情绪是千变万化的。犹如阴阳两极，相生相成。有善就有恶，有积极便有消极。”
“嗯。”
“无论是喜悦还是痛苦，都是最真实的你。不需要去评判或者惊慌，而是接受和疏导。”
“痛苦，也可以接受吗？”
“可以。”欧庭韫说：“忘掉痛苦的来源，关注情绪本身的起伏变化，感受它在体内的灼烧和寂灭，任它逐渐消弭。不要被它掌控，它便无计可施。”
“好。”
“你现在感觉如何？还很难受吗？”
“不，我感到有些困了。”
“之泽，我来帮你入眠，如何？”
“好。”
“之泽，闭上眼睛。你感觉自己的身子晶莹通透的，没有重量，也没有任何沉甸的感觉。”
欧庭韫透过窗户，眺望朗月明明，音色舒缓轻柔：“你任意的向上、向左、向右飘忽着。想去哪里，就去那里，所有的经验都被忘却了。”
“之泽，你已经记不得自己是什么，自己不是什么。你也忘掉了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也忘掉了自己原本打算去哪里。”
“你随着和煦的微风任意地漂浮着，漂浮着”
听筒里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在静谧的夜里，犹如细微的呢喃耳语。
明知他已入眠，欧庭韫仍旧低声道：“晚安，之泽。”
次日清晨，睿正律师事务所。
欧庭韫再次见到易之泽的时候，他已然恢复昔日的冰山冷漠知性模样，完全看不出半分破绽，好似昨晚可怜兮兮打电话苦苦哀求自己的根本是另有其人。
易之泽穿着考究的西装，思路清晰有条不紊地为欧庭韫和杜文康讲解着目前案件的最新进展，杜文康时不时地认真点着头，露出赞赏钦佩的目光。
欧庭韫一直盯着易之泽，不由自主地想象他昨晚的样子
好可惜，要是能亲眼看一看就好了。
要是能亲眼看一看，如此风华卓然、自信从容的易律，由于痛苦和焦虑不得不恳求自己安抚的样子
想想就觉得，异常美味啊。
易之泽见他目光如炬地看着自己，不觉与他对视了一眼。
欧庭韫绽了一抹温柔的笑。
易之泽问：“欧主任，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欧庭韫并未向任何人透露过二者的医患关系，严格遵循着心理治疗伦理法则里的保密原则。因此，只要是公开场合，两人都会装作与对方不相熟。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轻易放过调侃那人的机会：“易律讲的太好了，我有点入迷。不得不说，我已然被你深深折服，无法自拔。”
易之泽非常明显地停顿了一会儿。
欧庭韫眸中带笑，仔细地观察着他的反应。
果然，易之泽的思绪断了片刻，而后将目光移开，重新谈起了文件内容。
由于不擅长社交，便采取了回避策略。
真可爱啊。
欧庭韫故意补充道：“易律，无意冒犯，我只是坦诚地夸奖你。”
易之泽无奈地叹息：“谢谢。但欧主任，这不重要，请聚焦我们的主要议题。”
“好。”欧庭韫虽然是这么说着，但眼睛仍旧黏在易之泽身上似的，根本没挪开过片刻。
杜文康察觉到些许微妙：这欧主任怎么这么开心？怎么都不看看文件？光盯着易律去了？但他不敢问，更不敢说，只能低头看文件。
易之泽本人却浑然未觉，仍旧兢兢业业地做着本职工作。
会谈完成之后，杜文康自然是对易之泽赞不绝口。
分别之际，欧庭韫问：“明天就开庭了吧？”
“嗯。”
“很期待见到易律庭辩的风采。”
易之泽不知怎么接话，就又嗯了一声。
欧庭韫拉开办公室的玻璃门，轻声道：“再会，易律。”
“再会。”
如往常一样，易之泽专心致志地整理着相关材料，为次日的开庭做好准备。
殊不知，却早已落入，他逐猎的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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