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暮薄阳照在青年那张笑意温润的玉颜上,惹得玉姝心头一跳,下意识垂眸不敢看他。
她声音有些低,轻声道:“嗯,回来了。”
赵锦言看着她手中拎着的米和菜,一瘸一拐走上前伸出手想替她分担,笑着道:“小姐,我帮你拿吧?”
可玉姝往后微微退了一步,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道:“不用了。”
青年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他尴尬地收回手,只淡淡笑了笑。
玉姝心中有些怯于面对他,只能轻叹一口气柔声道:“公子,你去屋里坐着吧,我去后厨做晚饭。”
在大晏,人们素来认为洗衣做饭是男人该做的事情。
若是放在从前,赵锦言自然对这样的看法不屑一顾。
他可不是寻常的男子,他是京城纵马善射的少年郎,才不愿和旁人一样做温室的娇花。
但他不蠢,玉姝花五两银子,决不是为了买回来一个废物。
何况,他难不成去要求一个平头百姓将他像菩萨般贡于高堂?
没人会对一个落魄的世家子这样做,她们恨不得踩他一脚,将他踩到泥里,还有些可怕的‘伪君子’们会伸出手好似要救他,最后却挟恩图报地要求他用身体回报。
流放三千里,他不会再把自己当成京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少爷。
是以听见玉姝这么说,赵锦言立刻开口道:“小姐身娇体贵,怎能干这样的活?”
“锦言会做饭,我来就好。”
身娇体贵?
她算什么身娇体贵,前世母亲重病父亲出轨,为了救治母亲她花光了家中所有的积蓄,穿越到这大晏,也只是个父母双亡、家徒四壁的女书生,何时身娇体贵过?
反倒是这赵公子,据说原是京城官宦之家的子弟,一夕从高处跌落吃了不少苦,他才是真正身娇体贵的那个吧。
是以玉姝缓缓摇了摇头,温和道:“我一介平头百姓,自幼吃苦,哪来的什么身娇体贵?”
“可小姐家中既有男丁,怎能再让小姐下厨,这不合规矩?”青年长眉微蹙道。
大晏哪有家主亲自下厨的?
即便是他母亲,和父亲那样恩爱,也只有每逢父亲生辰才会下厨做两个菜。
玉姝被他逗笑了,“在我这里可没有那么多规矩,赵公子大病初愈,只管好好休息便是。”
青年被她这么一说有些怔愣,他一路上遇见不少人,知晓并非越活在底层便越不顾规矩。
反倒有些人家徒四壁最爱装腔作势,享受那种被人捧着的感觉。
他虽然对这种行为颇为不屑,但也知晓此乃人性,是以他如此捧着玉姝,只不过想让她开心,不将他丢出去罢了,却没料到,这玉姝竟全然不吃这套,倒让他有些惊诧。
就在他怔愣时,玉姝已经拎着东西往厨房走去。
赵锦言望着玉姝纤细单薄的背影,眸色微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天色微暗,玉姝在狭小阴暗的厨房里燃了油灯,烧柴做饭。
她思绪飘散,不禁想起先前自己的所作所为,忍不住有些懊恼。
但她又不敢开口直言同他道歉,若将她知晓他身世的事情捅出来,只怕戳了他伤心事。
玉姝坐在低矮的板凳上,将一根干柴丢进了炉子里。
火星在她面前爆开,在干柴燃烧的噼啪声中她烦躁的抓了抓头发。
女尊王朝若和古代一样,那她先前碰了他身子,是否得对他负责?
可即便穿越到女尊王朝,她也不想娶个不喜欢的男子两相耽误。
可不娶,又怕他觉得自己轻慢,将他看得与旁的良家男子不同,这才不愿意娶他。
自打从听风阁江大花魁那里知晓他的身世后,玉姝总觉得自己愧对他,怎么做都像在欺负他似的,她自然不想让赵锦言觉得她轻慢了他,可偏生又想不出别的法子来处理这事。
玉姝心中愁得厉害,手脚却动作未停,不多时就烧好了饭菜。
她看着漆黑灶台上放着的两盘没什么油水的炒白菜、炒胡萝卜,忍不住叹了口气。
罢了,她暗自心想,她尽己所能,让他能过上更好的生活就是了。
她端着两碟菜走出厨房,唇角勾起一个温雅妥帖的笑容。
玉姝踏进屋子,笑着对坐在凳子上发呆的青年道:“吃饭了,赵公子。”
一张低矮的方桌上,二人相对而坐,两双修长的腿蜷缩在方桌之下显得有些窘迫。
桌上燃了一盏摇曳的烛火,将昏暗的屋子照得微亮。
大晏的天黑的很早,如今外头是介于夜色和傍晚之间的一片沉寂的青蓝。
窗外的小虫叫得欢快,悠长的蝉鸣让此刻的屋内显得不那么尴尬。
青年的身躯挺直如松柏,他屈腿坐在低矮的方桌前,拿着筷子夹菜小口小口的吃着。
玉姝望着他碗里的白菜想,以后得买个大点的桌子。
还有,他们得吃得上肉才行。
她的意思是,他们得过上更好的生活,她不想他跟着她受委屈。
可这在如今政局一片动荡的大晏,似乎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玉姝望着自己碗中没有叶子的白菜梗叹了口气,心中纳闷。
怎么旁人穿越都是寻仙问道、王公贵族,偏生到了她这里,却只是个家徒四壁的穷书生。
这也罢了,还时逢乱世,连靠读书出人头地的路子也给断了。
她这身子一副柔弱书生骨,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干体力活都比别人少点竞争力,去哪里找赚钱的营生?
赵锦言听她叹气,拿着筷子的手忍不住一顿,抬眼想问她怎么了。
却想到自己如今一无所有,帮不了她什么,于是想了想还是垂眸作罢了。
玉姝却未注意到他的情绪,她饿的久了,连白米青菜吃起来都分外地香。
她几口扒完饭,起身打算去再盛一碗,顺带问了赵锦言一句:“公子可要盛饭?”
青年克制地摇了摇头,他不敢吃得太多。
玉姝叹了口气,道:“公子莫要和我客气,若有什么想要的大可以告诉我。”
她说这话,全是愧疚心作祟了。
可到了赵锦言的耳朵里,却叫他心头一颤,长睫抖动,话在嘴边绕了几圈也没敢开口问为什么。
他只是垂首温和地摇了摇头,声音有些轻的回答她:“锦言没什么想要的,只求能常伴小姐身侧便是。”
听见这话玉姝只得摸了摸鼻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搭话,便同他道要去盛饭到厨房去了。
青年一个人坐在屋内,抬头望着门外晦暗的夜景。
赵锦言低着头勾唇轻笑了一下,那双漂亮的桃花眸微敛遮住光亮,晦暗地陷入沉思。
可是今日出了什么他不知道事情了?
早前巴不得像丢掉垃圾似的把他丢出去,怎的今日良心作祟了?
难不成是改了注意,想从他身上获得什么?还是……单纯地可怜他?
她一切地转变缘由他都无从知晓,那双漆黑空茫的眸子转动落到了自己畸形丑陋却被衣服遮挡住的左腿上,他是没有翅膀的鸟雀,无需竹笼,自己便无力逃脱。
青年拿着筷子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眼底猩红透出几丝恨意。
恰逢玉姝却盛好饭全无心机地从外头闯了进来。
赵锦言垂首掩去眸中狰狞的恨意,垂首默默地吃着碗里的饭,看起来乖巧极了。
可玉姝一踏入屋子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偏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她默默在青年对面坐下,夹起一块白萝卜放到青年碗里,只憋出一句:“多吃点,以后都会好的。”
青年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用带着一丝鼻音的好听男声可怜兮兮道:“谢小姐关怀。”
吃过晚饭,二人简单洗漱一番,便打算就寝。
玉姝从前常熬夜,如今却天一黑,吃过晚饭便觉得困了。
这里实在没什么有趣的玩意,若是生在富贵人家,有家财万贯,尚可以挥金如土、寻欢作乐。
可生在穷苦人家,哪来的钱财出门玩乐。
何况如今风都城不太平,夜里出门若没有好身板,只怕连人带财都被掳了去。
烛火微曳,蝉鸣聒噪。
刚刚洗漱完,玉姝穿着一身白色里衣有些迟疑地对尚端坐在木凳上黑发披散、面容精致的青年道:“赵公子,可就寝?”
赵锦言微微垂首,额前的长发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他的神色看起来有些沉郁。
闻言,他点了点头,温声回答道:“自然。”
玉姝见他答话,拍了拍已经铺好的床道:“公子今日依旧睡床。”
青年长眉微蹙,红唇抿了抿,摇了摇头说:“小姐,奴出身寒微,命贱,打地铺就是……”
“赵公子这说的是什么话?”玉姝不赞同地否认道,“公子大病初愈,打地铺若又着凉发热了怎么办?”
原是如此?怕他到时病了又得花她的钱看病?赵锦言忍不住想到,虽然知道自己不该对旁人报太大的期望,但心中还是抑制不住地泛起一丝淡淡的失望。
玉姝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他身边去拉他伤痕未愈的指节。
他的手细长漂亮,暗红的疮口让那只漂亮的玉手多了一丝性感和惹人怜。
青年见她伸手想碰自己,起身后退了一步,闷声不响地跪在地上,将玉姝吓了一跳。
“小姐,您,您为何待锦言这样好?”青年试探地问道,他仰起脸,那双盛着摇曳烛火的桃花眸好似三月春桥下波光粼粼的春水。
他的声音带着几丝可怜和祈求,“您可是打算将奴卖出去?”
今日玉姝的举动着实好得有些异样了,倒像是死刑犯临行前的断头饭,让人忍不住心慌。
赵锦言不想在混然未觉中将自己的命运全然交到她手中,连求饶的机会都不给他,是以如今直言试探,只是想知道玉姝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玉姝却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慌忙后退了两步,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他怎么了,便看见他仰起那张我见犹怜的漂亮脸庞小心翼翼地开口问她。
她何时说过要将他卖了去?
玉姝叹了口气,在这人心里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不过对他好一些就让他觉得自己别有所图?
可她哪里知道,只因赵锦言见多了那样的人,知道世上从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才这样想她。
玉姝苦笑了一下将人扶起来,道:“赵公子误会了,我怎么会将你卖出去?”
可青年却不愿起来,固执地跪在地上,垂眸问道:“那今日小姐为何这样对奴?”
她心中犹疑,不知该如何张口。
难不成直接告诉他自己知晓他身世,心中觉得他可怜才这样待他?
如此直言难免有些高高在上的意味,若他不愿意因此被人可怜岂不叫他难堪了?
“公子可是觉得我的所作所为有何不妥?”玉姝思索了一下,反问道。
青年摇了摇头,道:“小姐并无不妥,只是小姐待奴太好,叫奴心虚。”
她垂眸看他,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大抵不被爱的小孩被偏爱时总会习惯性自我怀疑吧,她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温和地解释道:“公子仙姿玉色,性情温和,我待公子好只是应当,公子不必因此心虚。”
玉姝低声劝诫道,“赵公子该自信些,旁人待你好,只坦然受之便是。”
赵锦言却低着头轻笑了一下,坦然受之?
若早在他还是京城那个簪花戴玉的世家小公子时,谁人待他好他都可以淡然处之。
可如今到这副境地,每个对他好的人都带着些腌臜的目的,他哪还敢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觉得这些都是应当?
赵锦言心中虽对她的话不以为然,面上却一副眼眶微红的委屈模样,好听清朗的声音低到有些阴郁。
“小姐……奴不过是个瘸了腿的残废,哪还值得小姐待奴好?”
他心中对残废一词素来忌讳,但如今却也能用来卖可怜了,赵锦言心中有些凄哀讽刺。
玉姝闻言反驳道:“公子何必如此贬低自己?不良于行错从不在公子,公子为何要觉得自己不配让旁人待你好?”
青年顿了顿,低声试探性开口问道:“小姐,您可是……可怜我?”
玉姝静默片刻,温和地笑了笑,真心实意地回答道:“公子,我只是心疼你。”
赵锦言心中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心疼?
他敛眸,忍不住有些想笑,可又笑不出来,最后只是低下头,用清朗如月般的声音柔声劝诫般对她道:“小姐,您不必待我这样好。”
毕竟像他这样被人从深渊泥潭里拉出来的人,不需要她给他这么多就会感恩戴德。
他遇见的女子都是如此待他,她又何苦如此?
她也该和霍戚那样,花钱将他买回去有所图谋。
而不是一味对他好,竟叫他慌神。
他只怕她要的,他给不起。
也怕,她真心待他好,最后,他会让她失望。
看他这样纠结,玉姝有些无奈,认真道:“赵公子,对你好从来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你不必为此感到无措。”
“可锦言只是小姐从黑市买回来的一个奴隶……”
“小姐大恩锦言已经无以为报,哪里还敢自己睡床,让小姐为锦言妥协。”
玉姝只得抬起那双多情又好似无情的柳叶眼,用冷清中带着一丝慈悲的声音问道:“公子当真把自己当奴隶?”
青年低着头,身躯直挺如同松柏,漂亮的头颅却在她面前低下,好似臣服。
“自然。”
玉姝瞧不得他这副优柔寡断的模样,说到底他不过觉得让他睡床她打地铺心中惶恐罢了,是以她起身,上前伸出食指轻勾拉住他的衣带,笑着道:“那我这个小姐若是要赵公子同我一道休息呢?公子可愿意?”
瞧着青年红唇阖动似要拒绝,她果断松了手开口道:“不许拒绝,这是命令。”
他本就大病初愈,何况他身子骨虚又瘦弱,整个人像是风中一吹便弯的青竹,哪能让他在夜深露重的夏夜打地铺。
赵锦言看见她玉白的指节勾住他的衣带,用沙哑的声音笑吟吟和他说“不许拒绝”的时候,耳廓微红心跳不受控制地漏了一拍。
夜色晦暗,玉姝缩在床里侧,省的将他挤在角落让他没有安全感。
寂静的夜里,耳畔的呼吸声便格外的清晰。
玉姝先是有些不习惯,但青年的呼吸声实在过于规律,落到她耳朵里简直是催眠的乐章。
是以她没多加思索便自顾自会周公去了,只留下青年一个人在夜里想不明白。
他睁着那双漂亮桃花眸望着眼前一片幽暗无边的漆黑,她为什么这么做?
她到底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如今,他还能给她什么?
赵锦言微微偏头去看身侧的姑娘,她呼吸声平缓已经进入了梦乡。
朦胧的月光透过窗户打下淡淡的亮色落在她模糊的侧颜上,那双素来带着淡漠的眸子此刻闭着,让她的五官看起来柔和极了,甚至有几分乖巧的味道。
青年从未想过自己会用乖巧这个词来形容一个女人,毕竟在大晏,女人沾上这个词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看着玉姝的侧颜想,这书生生的实在清秀,活像个男人。
月白的光亮将青年的脸照的半明半暗,那张白玉精致的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神色,片刻,他转回头去,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心跳乱了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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