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边厢正在为予泽出宫建府而忙碌不堪,那边厢小文子有要事来报。我微讶,小文子虽是我的人,但他内监总领和玄凌心腹的身份太敏感。因此,这么多年,我与他的联系从来都是通过周源暗中进行。这一次的事情到底有多么重要,竟让他深夜秘密过来见我?
我揉了揉眉心,心情微有些凝重。小文子沉重着面孔进来,向我行礼后开门见山的道:“奴才深夜冒然求见,实是有天大的事向娘娘汇报。——今日中午,奴才碰巧撞见侍候皇上茶水的刘录往皇上要用的茶水里下药!”
我的心狠狠一跳,事关皇上龙体,果然是天大的事!我立即问道:“下的什么药?刘录是谁的人?可宣了太医?太医怎么说?要不要紧?”我一连串的话问完,才发觉不对。我盯着小文子慢慢的问道:“你既然撞见了他下药,为何没有立刻抓捕他,反而深夜来见本宫?”他若是抓捕了刘录,这么大的动静,我这个掌理宫务的贤妃应该得到消息才是。
小文子低了低头,道:“与其说是奴才碰巧撞见,不如说是刘录有意让奴才撞见。——刘录是冷宫那位的人。奴才甫一看见,还来不及反应,刘录反倒自己就说了。他给皇上下的,是五石散。”
华妃的人,我着实惊讶了。当年因傅如吟给玄凌服食五石散一事,太后曾亲自动手清理过仪元殿,各宫各路的眼线几乎被拔光殆尽。想不到华妃在冷宫呆了十余年后,玄凌身边仍有她埋的钉子,竟是这么多年都不曾失了忠心。
小文子时间紧迫,不得不出声打断我的沉思,道:“娘娘?”我抬起头,叹道:“皇上曾服食过五石散,已有了警惕心。可惜了这个内监,他大约是华妃最后一颗钉子吧。”小文子却摇了摇头,道:“傅婕妤给皇上服食的剂量大,所以能被察觉。而刘录给皇上下的份量却非常小,”他伸出手掌,尾指蓄了指甲,“大约就有奴才小指甲一指甲的量。”
我看着他约莫五毫米长的指甲,盛起药粉也确实不多。但吃五石散后,需吃寒食,饮热酒并大量运动方能将药力散发出来。若是药力没有发散,那一点点的药量也不会对人体造成什么损害,但若长年累月的积累下来……
我抿了抿唇,心中犹豫不定。玄凌,玄凌,玄凌。我眼前画面纷飞,那些温情的相处,那些不经意的体贴,那些十多年的朝夕陪伴。他高高在上的赏赐,他拥着我抚摸我怀孕时凸起的肚腹,他在天花之时激烈的不舍,他在深夜时的柔情缱倦。
玄凌,玄凌……
我眼前的画面定格在天花后续中,他庇护皇后的坚决;定格在赫赫南下时,他拒接予泽回京的决绝。我知他有他的立场,可是,我想起那年春节,予泽小小的身子挺立在我面前掷地有声的道:“终有一天,儿子要大周的文武百官在儿子脚下臣服;终有一天,儿子会站在紫奥城的高墙上接受黎明百姓的欢呼拥戴;终有一天,儿子要这天,这地,这青史,记住儿子的姓名,万事不灭!”
我——也有我的心愿立场。我合上眼,清冷的声音在这空旷且带着凉意的宫殿里震动而渐渐的飘散:“你虽是内监总管,但每日里事情繁冗,怎能处处顾及周到?他是茶水内监,茶水上的事一应他自己处理。”
——这就是默许的意思了。小文子一个激灵,立刻趴跪在地道:“奴才知道了。”我抬手虚扶,道:“竹息姑姑的事,还要多谢你帮忙。否则若被人发觉她死在姬宁宫外面,总会多生是非。”当初竹息在景春殿发现睡在我寝宫大床上的人不是我,就知事有泄密。当即准备返回姬宁宫,却被半路上迎来的周源和小钱子合力逮住往墙上碰死了。搬尸体回姬宁宫的路上,已有宫妃赶来,幸得小文子掩护,才能悄没声息的及时搬回去。
小文子应声道:“都是奴才该做的,当不得主子的谢。”我听他改了称呼,弯了弯唇畔,道:“你本是本宫身边的人,机缘巧合之下去服侍了皇上。待一切事情终结,你便回来吧,接替周源长杨宫总领内监一职。”
小文子面露喜色,叩首道:“奴才谢主子恩典!”我点了点头,挥手道:“你出来这么久了,先回去吧。”“是。”小文子爬起来,倒退着出去了。
我孤身一人坐在空荡的大殿上首,望着外面漆黑的夜色久久不能回神。玄凌……
枯坐一夜,代价就是浑身僵硬。头昏脑涨之余,我仍然记得唤周源过来:“予漓虽与朱家起了嫌隙,疏远了很多。但只要朱家一天是予漓外家,是他岳父,朱家在朝堂之上,就只会支持他。
这次予漓迁府,本宫安插了不少人手进去。你吩咐下去,两年之内,本宫要朱茜葳的命!”一旦朱茜葳殒命,朱家没了继续出皇后的可能,他们与予漓的联系立刻断了大半。太后薨逝,皇后幽禁,朱家若是清醒,就该立刻抽身离开争储的这趟浑水。若不清醒,就会将朱茜葳的死迁怒到予漓身上,或许会与予漓反目成仇。
无论哪一种情况,都会损伤予漓的根基。
周源躬身道:“是。”重要的事情办完,我紧绷的精神瞬间松懈。一夜未眠的苦果汹涌来袭,太阳穴一阵阵的闷痛。我委顿在床榻上,嘴里还犹不自知的喃喃:“眉姐姐侍奉太后有功,理该再进一步了。空出来的夫人位,正好让给诗韵。……本宫身边的人只有她们了……”
十二月二十五日,我与贵妃联名上疏,请晋惠宁夫人为淑妃,明妃为明怡夫人。玄凌允。之后,玄凌下旨晋熹贵嫔为熹妃。
时间进入乾元二十七年,后宫几位小皇子中,予瀚成了个小霸王,与予润予泓三人横行后宫,调皮捣蛋无事不做。予沛因身子弱,被欣敏夫人娇养成一副文秀的性子,最爱跟在予瀚予润予泓三人身后打转,成为他们三人的狗头军师。予涵和灵犀却被熹贵嫔紧紧约束在未央宫,生恐被人害了她姐姐最后的血脉。
予沵倒是个好的,读书上进举一反三,进退有礼行事有矩,小小孩童业已传出几分贤名来。贵妃曾暗示过我,要不要打压一下。我置之一笑,予泽在宫外最爱往军营里跑,一副不理朝政的将军皇子样子。予瀚又是个霸王的性子,倒衬出予沵难得了。只是,他年纪委实小了点,八岁,那些贤名来得未免早了点。
贵妃见我无意,也随着我听之任之。
这一年,玄凌的后宫愈发壮大了,夜里甚少独眠。我想起五石散的壮阳效用,一面劝他节制,一面又放任那些宫妃提拔自己身边的宫女固宠的行为。——到了我这个高度,恩宠已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了1。
二十七年年末,发生了一件大事。齐王妃朱茜葳中毒身亡,而种种证据指向齐王侧妃汤静怡。在朱家的威逼下,汤静怡自缢。汤家与朱家结仇。予漓也因心爱的侧妃亡命,而与朱家的嫌隙愈深。朱家犹自不觉,在提议选一朱家女嫁予漓为继室遭拒后,与予漓的关系降入冰点。
我听到消息,派小钱子带着祭礼替我去了一趟齐王府,就不再关注予漓。汤家是予漓血缘上的外家,朱家是予漓礼法上的外家,现下两家结下深仇,而朱家与予漓嫌隙渐深却未能及时弥补,在予漓本身偏心汤家的情况下,汤家自会竭力阻拦予漓一切与朱家和好如初的打算。
没了朱家的支持,本身才干平庸的予漓,除了一个嫡长子身份,如何能让玄凌将江山托付?而,历史上,有几个皇帝是嫡子出身?玄凌自己就不是。
外无外患内无隐忧,时间就过的特别快。乾元二十八年,云南省大旱。因朝廷才刚平定西南没有几年,民心不稳,玄凌格外重视此事,欲派大臣前往赈灾。但是西南夷族犹有负隅顽抗者,加之山遥路远,林间毒瘴重重,整个朝廷竟无一人肯应声。
眼看朝会陷入冷场,予泽出列道:“儿臣愿往。”玄凌大悦,当即应准,并下旨五日内出发。
我得到消息,免不了一阵担忧。予泽大约也知道,下朝后直奔景春殿与我说起此事:“母妃放心,大舅舅正在云南,儿子去了,也不算摸吓。且原先儿子因身有军功2,回京之后不好四处结交大臣,只能在军营里摔打3。这次差事若是办好了,正是儿子进入朝政的最佳踏脚板。”
我听他这么说,知道他主意已定,无可更改。仍然劝道:“你这几年虽见了些人和事,但是军事与政治是两回事。此次赈灾非同小可,你年岁小,又没有经验,那地方上的官员狡猾奸诈如狐,你如何能办得好?”
予泽弯起嘴角,道:“儿子是年小阅历不足,但儿子身边的人岂是吃白饭的?大舅舅荐给儿子的那两个却是有些能耐的。大舅舅在西南三年,教化百姓千百,儿子去了,他少不得也得帮衬些许。”他停了停,道:“正是要与母妃商议,小舅舅袭了承恩伯,却断了科举之路。儿子想此次也带上他,算作历练,将来入了朝堂也有好处。”
予泽素来有些大男子主意,也不爱和我说些朝政的事。我听他如此说,就知他已拿定了主意,不过是与我知会一声罢了。我无奈,只得道:“那么,你将方海也带上吧。他的医术很是不错。”予泽站起身听了,道:“是。”
五月二十六,予泽及工部侍郎杜衡离京前往云南,齐武安和沈璧山带军护送。随同一起去的,还有年仅十五岁的安璜,却真是一队娃娃军了。
七月,朝臣再次请立太子。只是这次却没有人点名道姓的要求请立予漓,盖因朱家与予漓不睦已是上京众所周知之事。当是时,知礼有贤名的予沵进入大家视野。亦有人属意予泽,但却在少数。
玄凌今已四十有一,立继承人的事容不得他再推拖。玄凌沉默两三日后,召予沵御书房问话,随后渐渐表现出对予沵与其他皇子不同的喜爱来。还欲晋顺妃位份,只是四妃二夫人之位已满,此事不了了之。
群臣见玄凌表现出态度,不再逼迫。立储一事渐渐消散。
贵妃和眉庄与我说起此事,都为予泽表示担心。我镇定微笑,予泽渐已成势,予沵仍是黄口小儿。一旦玄凌提早驾崩,那皇位究竟是谁登上去还两说。但是盟友还是需要安抚的,我道:“皇上还在壮年,”我意有所指的向赤芍点了点头,她的贴身宫婢上个月查出怀有一个半月的身孕,“这两年后宫里接连出生了两位帝姬,还有三位孕妇,可见皇上身体康健。他择一年纪幼小的皇子,也是能慢慢精心教养的缘故。但是——”我刻意停顿了一下,假作别有用心的道:“皇子长于后宫之中,这到及冠还有十二个年头,谁也不能保证他最终长成什么样子。——皇上到底没有明文下旨立予沵为皇太子呢。”
我一直等待着五石散慢慢破坏玄凌的身体,却不料,熹妃做出了一件大事。
七月十八,太平行宫避暑,玄凌招熹妃侍寝之时突然剧烈喘息着险些晕厥,太医院太医云集熹嫔行宫居所宜芙馆。当我与贵妃德妃得到消息急匆匆赶来时,熹妃一身凛然之气站在玄凌跟前,玄凌却气息凌乱而怒气滔天的半躺在床上,床边一滩散发着刺鼻难闻的呕吐物,以及呕吐物边上一群趴伏在地上的太医。
我和贵妃对视一眼,看见彼此眼中的紧张。此时,熹妃开口道:“既已事发,我别无话说。要杀要剐随你。”玄凌额上青筋突突跳动,他强忍了又忍,道:“朕自问对你不薄,不但给你恩宠地位,连一颗心都掏给了你。你就是这样对朕?恨不得要杀了朕?”
熹妃冷笑一声,道:“恩宠?地位?这难道是臣妾想要的吗?心?你给的究竟是我,还是纯元皇后?!”玄凌脸色暮然一沉,低声而平静的十分危险的道:“你知道了?”熹妃情绪激动起来,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低垂着头:“我的姐姐,菀妃,皇上您还记得她吗?呵!想来您是不记得了。她十六岁入宫,为了您斗倒慕容家,却遭您厌弃打发出宫清修。诞下双生子却被您怀疑贞洁。一心一意爱慕着您,却轻易被您赐下鸩酒白绫。”她霍然抬起头,疾步上前几步逼近玄凌迫问道:“您却拿她当做纯元皇后的影子,让她一生都活在纯元皇后的阴影之下!”
“您爱我?”她轻轻问着,拔下发上纯金打造的喜鹊登枝簪,将簪子尖锐的柄部对准自己娇艳白皙的脸颊,“还是爱这张脸?”她手中突然用力,鲜艳的红从她脸上淌下,赫然划开一条皮肉翻开的深深的伤痕!
熹妃仿佛没有痛觉一样,她将皮开肉绽的脸递到玄凌眼前,语调与表情是那么的愉悦而含情脉脉:“皇上您看呀,这是纯元皇后的脸呢。”她在另一半的脸上也划下一条从眼角到下颔的伤痕,鲜血飞溅到玄凌的脸上,畅快且恶意的笑着:“皇上,臣妾像不像纯元?”
玄凌被她疯狂的行径惊愕住,连声道:“来人!熹妃疯了,给朕拖下去!”几个小内监匆匆进来靠近熹妃,却被熹妃一个眼神定住。她回过头,看着玄凌,神情冰冷而仇恨的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皇上为了一张相似纯元皇后的脸,害了我与姐姐,不知道地底下,纯元皇后会因此遭受什么样毁容灭迹的折磨!”
“大胆!”玄凌暴怒,呵斥道:“熹妃甄氏诋毁皇后,着褫夺封号位份,降为庶人,赐鸩酒!”熹妃冷笑连连道:“不必了!”她挥袖转身,却是从门前疾步冲来大力碰死在玄凌床前!头骨碎裂中,鲜血和着白色的脑浆缓缓溢出。熹妃昔日娇俏的容颜,如今伤痕遍布。一双美目瞪大死死盯着玄凌,不肯瞑目。
我和贵妃心中一寒齐齐打了个激灵。玄凌亦是惊吓住,连声呼喝道:“你们都是死的不成!还不快将庶人甄氏的尸体拖出去!”几个内监这才醒过神来,慌手慌脚的将熹妃抬起。玄凌重重喘了几口粗气,恶狠狠的补充道:“将甄氏丢入焚化炉,挫骨扬灰!”
我激灵灵一个冷颤,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抬头去看现在玄凌是个什么表情。我和贵妃德妃没有吭声,章弥却是避不开去,他颤抖着连连叩首道:“皇上息怒,您才中了毒,还请勿要动怒!”玄凌恶狠狠的盯着章弥,许久之后才闭上双眼,挥了挥手。
我和贵妃会意,留下太医带着一群宫人回去审问。熹妃毒杀皇上,兹事体大,那些奴才们也不用我们逼问,个个忙不迭的招供。却原来熹妃偶然间得知樱桃与河虾同食会使人中毒,便刻意的引诱玄凌多吃,以致玄凌中毒。那些呕吐物,便是太医赶来后催吐的。
我和贵妃面面相觑,不料一向宠冠后宫的熹妃竟然毒害皇上。德妃试探着道:“或许熹妃是为了菀妃复仇?”贵妃想了一想,道:“或许是,只是她不该只想着复仇而不顾菀妃留下的一双皇子帝姬。”小钱子闻言上前道:“启禀主子,贵妃娘娘,德妃娘娘,奴才刚才得知,淑妃娘娘已将五皇子和灵犀帝姬接走了。”
我道:“淑妃与菀妃交情匪浅,如今熹妃去了,又是这个缘故,后宫里敢抚养予涵灵犀的妃子几乎没有了。”贵妃道:“既如此,五皇子和帝姬就交予淑妃抚养吧。”德妃念在胧月的份上,亦点头同意。
处置了予涵灵犀的归宿问题,我们三人皆沉默下来。想起那个风华斐然的熹妃就这样红颜薄命,各自暗自叹息。良久,贵妃道:“皇上下令贬熹妃为庶人,称呼上可要注意了。”我和德妃点头,静坐了一刻,各自散了。
此次中毒,大伤了玄凌元气。加之他有几近一年半时间的纵欲,病愈后身体迅速垮了。身体好转之后,玄凌下令处死熹妃亲近宫女内监,其中赫然包括他曾经的心腹李长。然而因淑妃谏言,玄凌竟没有追究抄斩甄家,甄致宁得以幸存,只是以后五代内皆不得为官入仕。且,玄凌多了一个梦魇的毛病,每每深夜中,总会梦见纯元皇后满脸可怖伤疤的景象。
玄凌由此愈发厌恶一个人独处,不顾太医清心寡欲静养的建议,强行留宿妃嫔宫殿,偶尔还会服食春药助兴。这般折腾,即使每日大量温补药汤进补着,太医的调理药方吃着,玄凌的身体依然不可挽回的衰败着。
衰败的身体愈发扛不住药力的侵蚀,连续两年多日日摄取五石散,后果渐渐显现。玄凌白日里时常精神恍惚,且暴躁易怒,脾气诡谲。十月,仪元殿伺候的宫人被乱棍打死十人,一人重伤。为玄凌调理身体的太医被斩首一人,家人没为官奴。朝廷大臣亦常有被玄凌痛批责骂的。
在玄凌酷苛暴虐之下,虽有太医诊断出玄凌乃是服食五石散造成如此症状,却为了保住身家性命,而缄默不言。十一月二十九,离京半年前去云南赈灾的予泽回京。通过免役税,无偿提供禾苗,挖地下水,蓄水库等手段,百姓总算在秋季收回一些粮食,过冬已不是问题。
予泽办差回京,玄凌大力嘉奖,赏赐之物源源不断的搬入楚王府。予泽更是获取参与早朝议事的资格。
乾元二十九年至三十年,玄凌的身体愈发坏了。在不服食烈性春药的情况下,他已无力驾驽妃嫔。玄凌自己大约也知道,虽然他一如既往的喜爱予沵,但流连在予泽身上的目光也逐渐增多。予泽依然故我的孝顺玄凌,友爱手足,踏实办差。不讨好,不逢迎,甚至在一些贪腐事情上也会与大臣当庭辩论,下手不留情面。
三十年三月初七,玄凌下旨晋我为皇贵妃,晋欣敏夫人为贤妃,并定于五月举办已经六年没有举办的选秀之事。玄凌的旨意下的突兀,众人敏感的察觉到什么,我和予泽身边的逢迎谄媚之辈愈多。
贵妃满面春风的来向我道喜:“齐王失了圣心,至今仍是郡王爵位。予沵才十一岁不到选妃的年纪。本宫猜测,皇上前脚晋你为皇贵妃,后脚就下旨选秀,只怕是为了予泽挑选几门得力的亲事。”
予泽虽是亲王,但他的外家着实不能助益他。玄凌为他挑选得力亲事的用意显而易见,是要亲手为他缔结势力。且皇贵妃位同副后,在皇后仍然活着的时候封我为皇贵妃,其用心不说而知。
我微笑着打趣:“同喜,同喜。”贵妃想起齐武安与予泽的关系,与我会心一笑。三十年这一场选秀,虽然是我主持,但予泽的亲事却是玄凌亲手挑选,宰相关浩卿嫡长女关梦笙为予泽正妃,户部尚书胡达书嫡次女胡颜,镇国公嫡幺女叶芜菁为予泽侧妃。
关梦笙与予泽大婚定在金秋十月,两位侧妃定在来年开春三月。皇子大婚,一般有一年以上的准备时间,相比之下,予泽的婚事却显得仓促了。想来也是玄凌担心他撑不到那个时候罢。
六月起,玄凌开始修身养性,旬日无事,来我宫中的时间慢慢增加延长。我与玄凌相伴多年,知他并不是突然醒悟出对我有了情感,乃是做出给我恩宠体面的样子与众妃与大臣看。我顺着他的心意,每每做出一副温情的寻常人家的温馨待他。
十月初七,予泽大婚前一夜,玄凌睡梦中被梦魇惊住大声呼喊不止。我连忙摇醒他,唤道:“皇上,皇上?”玄凌惊醒,定睛看了看我。我起身欲唤人进来伺候,玄凌却随手拿睡衣袖擦了擦汗,拉住我道:“不必麻烦了,容儿,咱们说说话。”
我温顺的依了他,躺平在他身旁道:“好,皇上要与臣妾说什么?”玄凌侧身向我,调笑道:“怎么,朕老了,你就不唤朕四郎了?”我想起年轻时候那夜的促狭,微有些赧颜,低低唤了一声“四郎”。玄凌大声的“哎”了一声,竟羞得我微红了脸。
我感叹道:“唤了皇上这么多年的皇上,臣妾已经习惯了。再换了别的称呼,十分不适。”玄凌有片刻的惆怅,他怔了会神,伸手握住我的手,道:“也不知怎的,今夜朕就想再听人唤朕一声四郎。”
我感受到他曾经干燥温暖的手,如今变得冰凉而皮肤松弛,心里也有些怔然。偏首去望玄凌,他满头的黑发在昏黄的烛火下竟闪出点点的银光。他曾遇到过爱的人,也遇到了喜欢过的人,曾与人两情相悦过,也被人倾慕爱恋过,可是如今,那些真心唤过他“四郎”的女子俱都已然被时光湮没。只留下他,在行将就木之前的一个深夜,以调笑的口吻,要身边的人再唤他一声“四郎”。
或许是夜太深,或许是烛光太暗昧,我冷硬的心肠一阵阵的柔软,不由自主的反握住他的手,真诚的唤道:“四郎。”玄凌被这一声“四郎”愉悦到,他追忆起往日时光:“那是许久以前了,朕还记得,你以为朕睡着了,在朕身边絮絮叨叨的说要与朕一起慢慢变老。如今,朕已经老了,”他抬手轻抚我乌压的黑发,叹息道:“你却依然年轻。”
那夜的事,我们彼此知道对方知道,却不曾捅破过。他此时提起,我坦然的握住他的手放在我的眼角,道:“臣妾也老了,四郎摸摸,是不是已经生了鱼尾纹?”玄凌在我脸上摸了摸道:“是,你也老了,予泽已经那么大了,我们都老了。”
我亦生出些情绪,道:“是呀,明日予泽就大婚了,再一年,臣妾就要抱孙孙了,四郎也要做祖父了。”玄凌微笑着摇头道:“朕恐怕等不到那个时候了。”我一惊,正要说话,却被玄凌掩住了嘴,“嘘,听朕说完。国赖长君,予漓资质平庸,分不清轻重缓急,与朱家离心。予沵以下又太年幼。予泽虽年岁也不够大,但他上过战场御过敌,去过地方赈过灾,做事颇有灵性,见事也有见地,亦友爱手足。他在军营里打熬了强健的身子骨,也熬过了天花,这天下交给他朕放心。”
“美中不足的,除了予泽年岁不够大,就是你娘家不显。因此,朕不得不让他娶关浩卿的闺女。关浩卿此人,经历两朝,城府深沉,手段百出。朕担心予泽一时驾驭不了他,以致后族挟制皇权。因此朕给他挑了胡达书的女儿。自古文无第一,文人相轻,有胡达书牵制着,关浩卿总要收敛些。文武不同道,朕挑镇国公的女儿,一是帮助予泽拉拢勋贵,二则是在予泽后宫里达到制衡文武的目的。”
“朕去了之后,你在宫里,万不可让关氏女与胡氏女交好结盟,必要时候可以舍去其一。至于叶氏女你倒是可以多亲近些,叶家家教不错,都是直率的人不擅弄权生事。只是予泽本是军营里呆过,得了军心。除了镇国公家的闺女,倒不必再纳军权战功之家的女儿,以免扬武抑文——须知,治天下还是要靠文人的。”
“予泽到底年纪轻,偶尔会冲劲有余而顾虑不全。朕在位三十年,平定西南,诛汝南王,战赫赫兵事不断,因此国库不盈。予泽素有壮志,但我大周需要的是修生养息而经不起继续作战。你是他母亲,可需要在一旁盯着提点些。”
“予泽的兄弟中,除了小九4还小,看不出品性。其余几个里,予沛予泓予润才干可参政议事,予瀚可掌兵权。至于予漓、予沵和予涵,享亲王虚爵便是,不用掌实权。朕对不起贵妃,温仪你替朕就嫁到京里,避免她母女分离。胧月可嫁西南和亲,和睦灵犀可远嫁,诗蕊依着你自己来。”
我静静的听着他的絮叨,眼角湿润,有些温温热热的东西不断淌过我的眼角,湿了我的枕巾。玄凌这些话,分明是交代后事了。
十月初八,予泽大婚。玄凌下旨立予泽为皇太子,一个月后上告太庙。太子大婚后,玄凌令太子监国,自己全心调养身体。十一月,玄凌下旨令晋王予沵迁到宫外晋王府。
乾元三十一年三月,太子迎娶侧妃胡氏叶氏。四月,玄凌下旨封吏部尚书为太子太傅,去吏部尚书之职。户部尚书胡达书封吏部尚书,加封太子少傅。齐济源封太尉,加封太子太保。
四月十七日申时末,荣贵嫔前往仪元殿请见玄凌,同行者有一位白发苍苍的四十许年岁妇人。玄凌接见。酉时初,小文子满头大汗的急切求见我:“主子,您快去仪元殿,慕容氏图谋不轨,直欲逼死皇上!”
我低垂下眼睑慢慢品了一口茶水,作为后宫最高位的掌权者,我自然知道华妃去见了玄凌,也大约知道她去见玄凌所为何事。但我与华妃有约在先,且眼下大势虽已奠定,但予泽到底还没有登上那个位子,纵使我心中纠结犹豫,亦不敢稍有动作,唯恐坏了大事。
小文子见我模样,知我不欲前去阻止。顿时急的直拍大腿道:“奴才的主子喂!皇上这两日正在思量,准备下遗旨让顺妃殉葬!”“什么!”我手一抖,几滴茶水溅出。我顾不得擦拭,直直站起身子。玄凌曾属意予沵,朝廷内外后宫上下皆知。我只以为他让予沵享亲王虚爵,罢了免江尚书的吏部尚书之位,就是保存予沵的全部手段。竟不曾想,他竟然要从根子上断了江家的奢望!
顺妃一死,等于江家断了一条重要臂膀。没有人与他们宫里内外呼应,待得两三年后,予沵虽然成长,但予泽也会坐稳江山,大局已定。若是顺妃活着,宫里有顺妃支撑,宫外有江家使力,即使不能立即翻天,也能迫使予泽在初即位威信不高的时候,让予沵获得实权。一旦他得到实权,便又是一个汝南王!
瞬间想通一切纠葛,我立即举步要往仪元殿而去。小文子周源等人纷纷跟上,然而行到殿门之处,我抬起的那只脚却怎么也放不下去。予泽大婚前夕玄凌与我说的话一直在我脑中回荡:“……胧月可嫁西南和亲,和睦灵犀可远嫁……”
和睦灵犀可远嫁……
和睦可远嫁……
我一直以来非常困惑,胡蕴蓉虽然高傲的有些刁蛮,但玄凌待她自初始就与一般妃嫔不同,允许她口口声声的唤他“表哥”,那是由亲戚情分带来的亲近。胡蕴蓉的死,更是死的无辜。为何对于她留下来的唯一一个血脉和睦,玄凌却安排她远嫁?——连温仪都可以因贵妃的缘故嫁到京里,为何和睦不能?
一个猜测渐渐的浮上我的心头,让我不可自抑的微微颤抖。
予漓是嫡子,予泽是庶子,玄凌意欲予泽承位,但相比于予漓,予泽到底显得名不够正。幸好予漓的嫡子身份也不够实在,也幸好朱家与予漓离心离德。但尽管如此,予漓仍然因他嫡子身份不能掌实权。
予沵则因玄凌曾有意栽培,因他外家势大,也不能掌实权。那么外家为罪臣的予涵呢?为何他也不得掌实权?为何与他同母所出的两位姐妹,也必须远嫁?难道仅仅因熹妃临终前下毒谋害了玄凌被玄凌迁怒?
呵!我自嘲的一笑,玄凌为他每一位子女在他身后的前程都精心安排,如何会因为一个女人而真正怪罪自己的儿子?!我搭上喜儿的手,让她扶着我回去。
太后能猜到的事,玄凌执掌大周三十年之久,岂会猜不到?
小文子见我面色不对,不敢问话催促,频频以眼色暗示周源。周源靠近我请示道:“主子,仪元殿……”我摆了摆手,道:“公公,不是本宫不去,是本宫不能去啊。”我让甄嬛杀了胡蕴蓉,渔翁得利,玄凌大约已经知晓了吧?他不说,是因为立予泽为皇太子是迫在眉睫的大事,比去纠结那些争斗阴私更为重要吧?他安排予涵不掌大权,安排胧月和睦灵犀远嫁,是担心他们将来得知自己母亲身死真相,与我成仇,被我谋害吧?
我问小文子:“华妃与皇上说了什么,你竟说她直欲逼死皇上?”小文子迟疑着,小跑上前,附在我耳边道:“慕容氏说五殿下与灵犀帝姬不是皇上的血脉!”果然,以华妃对玄凌的仇恨之心,怎么舍得放弃这个能在他病榻前气死他的把柄?
所以,我不能去啊!谁能保证,华妃不会招出我?谁能保证,玄凌他不知道我与华妃暗中勾连!我咬紧牙根,狠心道:“小文子,你速速回去,如果皇上立储旨意变动,立刻给本宫封锁仪元殿!”小文子惊骇莫名,但见我神色,不敢深问,狠狠叩了一个头,转身奔走。
小钱子几人见气氛紧张,个个低头屏息。唯独周源约莫听到一点,此刻上前跪下道:“请主子做好万全准备。”我通红着眼瞪着周源,呼吸瞬间急促。予涵灵犀的事,涉及玄凌身为一个帝王的尊严体面。若是玄凌知道我早就知晓,却选择视而不见隐而不发,愤怒之下做出换储,杀我性命之事,亦未必没有可能。
周源说的“完全准备”,却是要我先下手为强了。我狠狠的闭上眼,话从齿缝里一个字一个字的逼出:“密切关注仪元殿,若事有变,本宫亲去。”亲去取玄凌性命。周源得到想要的话,带着宝莺走了。
我坐在正殿里,一直在等待。焦虑惶恐中,我竟分辨不清自己究竟在等待什么?是在等待玄凌驾崩的消息,还是在等待我亲去动手的那一刻?
酉时末,紫奥城丧钟响,乾元帝玄凌驾崩。乾元帝终年四十四岁,在位三十一年。生平掰倒摄政王,收复西南失地,铲除逆王汝南王,抵御赫赫南下,功绩斐然。谥曰圣神章武孝皇帝,庙号宪宗。
玄凌临终后,我去见他最后一面。他脸颊枯瘦干黄,是长久受病痛折磨的后果。他瞳孔涣散的双眼瞪大,久久不肯阖上。我看着在他床头边哈哈大笑笑的舒畅快意的华妃,轻声问她:“你如愿了?”说罢,我不再理会她,徒步往宫外走去。身后,隐隐约约传来女人苍老嘶哑的痛哭声。
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恨有多深,爱亦有多深。
我仰起脸,泪水从我眼角滑下。
乾元三十一年四月十八日,予泽登基称帝,号承乾,是年为承乾元年。皇后朱宜修封母后皇太后,皇贵妃安陵容封圣母皇太后,贵妃封为端康贵太妃,淑妃为惠宁淑太妃,贤妃为欣敏贤太妃,德妃为和敬德太妃,明怡夫人为明怡太妃,顺妃为顺安太妃。
同一日,母后皇太后朱氏自缢,因乾元帝曾有口谕,死生不与朱宜修相见,因而朱宜修葬在皇陵玄凌墓穴旁边,未能与他同穴而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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