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羲元居住的丹阳阁,栽有数株碧桐。柯叶相幡,与风飘飓,高或参天。
诗经有云: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此时,朝阳铺盖于梧桐上,霞光璀璨,美不胜收。
窗边紧蹙眉头的姬羲元看惯了美景,头也不抬的与手中的针线作斗争。
“嘶,”细长的银针挑破了手指,未缝边的白帕染红了一点。姬羲元叹了一气,将针线绸缎扔回木匣中,抹了药膏止血。
女红这样明明白白列于女子下的活计似乎是女子的天职,合该是女子都会的。可惜,她终究不是能走“正常路”的人,装模作样也干不好。
现在正是各衙门的官员放衙的时候,姬羲元今日特地比平日早一刻钟离开弘文馆,就是为了守株待兔。闵清洙是个审慎的人,姬羲元昨日从倚梅园附近阁楼路过的事情是瞒不过他的,今日必来试探。
做父亲的总是要脸,虽然做下了丢人的事,却不希望孩子知道。
姬羲元往软榻倒去,左手摸向一旁的茶几,准备翻两页书册静静心。
指尖触之温凉且有棱角,显然不是那本被春妪仔细包了绢布的《仪礼》。姬羲元顿了顿,还是将宝印拿过举起来,黄昏的红日毫不吝啬的把余晖照耀在金玉质地的宝印上,阳光下诚实地散发光辉。
从高祖算起,到阿娘这一代已经是第二十八位大周皇帝,也因是阿娘继位,她作为长女才有资格手持太子宝印。可偏偏,她有一个亲弟弟,且天资出众。
阿娘能稳坐帝位,一是皇室三代以内无年轻男嗣,二是阿娘天生之才,三是阿翁布置妥当,前路铺平,四是连年丰收,海晏河清。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占尽,才有了当今第一位女帝。
姬羲元作为长女,天资上佳,五岁启蒙,多年勤学不缀,众人捧着让着便自以为是天命所归。
四弟出生、进学,她好像才渐渐明白这两年别人偶有的复杂目光是怎么回事。
同样的诗赋,同是新学,别的人少说三两遍才能背诵,多的九十遍还磕磕绊绊,只有他一遍就能朗朗上口。哪篇文章,只要夫子略略讲过,便能轻易道出。
谢祭酒当时眼中放出的光,与平日对她的夸奖截然不同,惊喜跃然于面庞。当时来授课的几位夫子,激动至极,整个上午几乎所有注视都投放在四弟身上。
若她是男子,一切安然。
但她是有弟弟的女子还肖想皇位,在其他人眼里怕就是最大的罪过了。
现在存在她身边的每个人都妄图影响她、操控她或者杀死她。
可她不愿意。
姬羲元握着宝印的手收紧力道,翻身卷进薄毯哽咽出声。
宝印在满床锦绣里滚了两下,被略带薄茧的修长大手轻易拿起放置一边。天下间唯一能遣开侍人,悄无声息地进入丹阳阁的男子唯有当今皇夫闵清洙了。
将门世家闵氏出身的闵清洙,虽说走了科举一途,但也有多年的底子在。轻盈踩过遍地绒毯,丝毫没让心绪起伏不定的姬羲元察觉。
长榻宽敞,多坐个人也不显。直至闵清洙伸臂一捞,将薄毯掀开一角,姬羲元才惊觉,很快又放松下来。扯下薄毯,姬羲元泪水盈眶,鼻尖粉红,耳垂因羞耻通红,扯着帕子为自己拭泪。
在大周,过了八九岁,做耶娘的就很少与孩子们亲近,反倒是隔代亲多些。已经十三岁的姬羲元在祖辈早逝的情况下,许久未曾在长辈跟前流泪痴缠了,一时羞惭不已,止了泪。
闵清洙初觉新鲜,多看了两眼又觉得心疼,终归是自己疏忽了,抬起手拍了拍姬羲元肩膀,安慰道:“阿耶面前想哭便哭了,害羞什么?小小年纪莫做大人模样,阿幺要什么想什么,做耶娘的无不有应的。”连来意都忘了。
欲哭不哭时是听不得人安慰的,愈是来劝愈是委屈,姬羲元抱着闵清洙胳膊低泣,泪珠连成串往下掉,不一会儿濡湿了一片。
闵清洙左手给抱着,右手抚姬羲元脑后,半搂着她哄:“哭吧哭吧,阿幺哭过了再与阿耶说话。”
一场发泄额外漫长,姬羲元痛痛快快地流尽了泪,才手中攒着的手帕不知何时变成了深青的衣袖,已然湿透了。闵清洙浑然不在意,用另一边衣袖替她擦了涕泪,收拾鬓发。
姬羲元右手背贴着肿起的双眼,说话犹带泣音,犹疑着转移话题:“阿耶今日怎么来了?”
见孩子哭得惨兮兮的,也不好多问。
闵清洙亲自端温水来,绞了面巾递给她,玩笑道:“不来怎么知道阿幺竟也有独自伤心的时候,怎么了?总算是知道女儿家在这世道上吃亏了?”
姬羲元细细擦脸,仗着屋内无他人,不顾仪态翻了个大白眼,哼道:“女儿身有什么不好的,有女子才有后代子孙,才有这满屋子细软,才有许许多多以后呢。我若是记恨四弟是男儿,那我早五年就该气倒了。”
闵清洙收了笑容,捧着茶坐回姬羲元身侧,认真问询:“那阿幺三日来,又是织布又是裁剪今日还预备自个绣手绢,是为了什么?”
姬羲元接过茶,“若是走不了阿娘的路子,总归都要试一试。没想到连所谓的‘女子的活计’我也没什么天赋。”心下明白今日说不清楚,明日就是阿娘来了。
“天赋?若是想做个好绣娘,你几岁拿笔,就得几岁用针、配色、描图……各行各业哪有容易的事。”闵清洙瞥了眼用了多次还未来得及合上的药膏,“阿幺若是真想做太子,便好好地学,去年开始你已经去了紫宸殿旁听政务。月奴年方五岁,日后如何未可知。以阿幺心性,不至于单单为了月奴的几分聪慧泪流满面。”
“阿幺到底是怎么想的?”
姬羲元听了没有立刻回答。
是否有其他选择对人的影响是巨大的。五年前的姬羲元就是开口要太阳闵清洙也是笑着答应的,现在的闵清洙已经会要求长女多加照顾幼子。
我的想法,阿耶真的会认同吗?
月奴出生起,阿耶就在各个方面表达了他的重视。月奴能诵能武起,她得到阿耶的关注就急剧减少。如果真到了姊弟阋墙那一天,阿耶会偏向谁都不必深思吧。
所以,她真的要用离间之计吗?
姬羲元侧头盯着万鸟朝凤屏风,缓慢眨了眨眼,憋回再次涌出的泪意,喃喃:“阿耶过誉了。我啊还真是为了月奴的聪慧,为日后难过。”
姬羲元在闵清洙的诧异的神色下,勉强地笑道:“只他聪慧,夫子们喜笑颜开;只因他聪慧,一整日间所有夫子们恨不得说尽天下道理;只因他聪慧,所有人望着他才像望着明君未来…仿佛所有的所有只有月奴才行。我这些年的努力奋进根本不被他们看在眼里,只因他是男儿吗?我又能算得了什么呢?我要阿耶亲口告诉我,我真的不能继承阿娘的位置吗?连阿耶也这么觉得吗?”言至最后,姬羲元近乎失语。
那日在弘文馆姬羲元便明白了,只阿娘一人不足以变天下人心,即便将来登位的是她也不能。
只要这世上其他女子还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阿娘就永远是女皇帝,而不是皇帝。他们都在等,在等月奴长大,也等他的野心壮大。一旦他长大羽翼丰满,他们就会迫不及待地捧着他去摘那十二旒冕。届时,不是天下战火纷纷就是内闱起火、同室操戈
她对父亲有期待,抬眸望他,眼中泪光闪烁,盼着能得到一分肯定。
闵清洙来不及斥责姬羲元话语中的大不敬,先将其拥入怀中,心疼到了极点,连忙道:“怎么会?阿幺已是耶耶见过的最勤恳、最出众的女子了。”
“所以,再出众也只是女子对吗?”姬羲元笑了,“就连爹爹其实也不是打心底认同我啊,更何况他人。”还有我那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弟弟。
闵清洙不敢下定论,劝道:“阿幺莫想了,莫想了。不会的,万事不能先想到了极致,日子还长远。再说了,月奴是你同胞弟弟,你关照他,他日后定然是敬你爱你的。”
好一番劝慰,却避开了姬羲元尖锐的问题。
姬羲元早已不是无知幼童了,哪里猜不出他的选择与想法。
真是笑煞人了。
父女情分尚且不能改变他作为男人的对女人下意识的轻蔑与回避。他们都是人啊,为什么不能摆在同样的地位?
又怎敢肯定月奴与她的姊弟情分挡得住熙熙攘攘的逐利者与至高无上权力的诱惑呢?
情与权、孰轻孰重?
是闵清洙天真了?还是在他眼里姬羲元尚且天真?
姬羲元终究没有力气再哭一场,也懒得与他争辩。累极困极,睡倒在闵清洙怀中。
闵清洙确认她只是累极昏睡才放下心来,轻柔放平她的身体盖好锦衾,再三嘱咐才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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