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我们国家的刑事法律体制和法治发展现状决定,在大部分情况下,辩护律师所起的作用相当有限。其一,我国的有罪判决率几乎在百分之九十以上,亦即,只要检察院起诉到法院,绝大多数被告人都会被判犯罪。偶尔会有无罪判决存在,但那会成为新闻。其二,我国的公诉机关检察院,是法律监督机关,除了指控犯罪以外,本身还负有客观公正的义务,不是西方那种单纯的控方角色。有人形容刑辩律师是刀尖上的舞者,不无道理。”
这是一开始接触《刑法学》时,教授对他们说的话。
“刑事正义不易得到,刑事辩护容易招致忌恨。同学们如果想从事这个方向,要有心理准备。”
刚入行的时候,贺照群忙得焦头烂额,每天不是在看守所和监狱里,就是去看守所和监狱的路上。接到孟杰华妻女那件交通肇事案时,他同时在处理另一件家庭暴力故意伤害案。孟家这个案件是法律援助机构直接指派下来的,表面看起来脉络清晰,难度较低,但贺照群深入一看就感觉不妥,公诉量刑建议太重了。
违法驾驶改装车辆闯入道路的是孟杰华妻子,虽然致死的后果惨烈,但追尾事故需要承担大部分责任的显然就是孟杰华妻子自身。货车司机主观方面没有问题,被诟病的地方在于疲劳驾驶、超载,以及报案后没有履行现场听候处理义务,逃离高架桥一公里寻求帮助后再度折返,这几样因素糅合在本次事故中,变得对他有些不利。
但说到底这并非多复杂、多困难的案件,贺照群熬了几个通宵,最后成功帮货车司机做了无罪辩护。
这个案件,也是他噩梦的开始。
一开始他并没有将孟杰华的纠缠威胁放在心上,报过几次警,一个月后对方就消停了。孟杰华是体力劳动者,看体格不好惹,不过贺照群自己也不遑多让,做刑辩这行,更狠更硬的也不是没见过。
5月15日那天,贺明晖从北京找他,给他送奶奶亲手晒制的海鲜干货。贺照群喜欢吃九节虾虾干,顾美兰每年都会给他做新鲜的,以前都是她特地飞过来,这次是贺明晖正好去看俱乐部的学员比赛,顺道给捎带上。
贺照群忙得很,人在看守所还没回来。贺明晖跟他的助理挺熟,说:“那我进去睡会儿等他吧,昨晚通宵看球赛一宿没睡呢。”
助理说好,贺照群经常在办公室过夜,枕头被褥都齐全。
贺明晖一点戒备都没有,蒙头就躺下了。
事后想起,贺照群唯一的祈求,就是贺明晖一直沉睡着,来不及感受到痛。
面对嗑了药的亡命之徒,贺照群自己也受了伤,一刀砍在右侧眉骨,一刀砍在腹部。后来贺明晖头七,傅楚瑶又在他手臂刺了一刀。
这些疤痕是受罚的烙印,从那以后,贺照群整个人都不再属于自己。
他离开了北京,离开了法律圈,回到瞻淇岛上。
办特殊教育学校是因为贺一鸣。他是早产儿,先天性听力障碍,顾美兰晚年信佛,每每为这孩子抄经祈福,贺照群为了让老人家心里好过,索性办了所学校,略尽绵薄之力,只当替孩子积德行善。
开民宿则是顾美兰主动提出的。房子太大了,本是打算一大家子住在一起,现在空着,老人家总是不习惯。贺照群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同意了。
好像所有的事,在2017年都偏离了预计的轨道,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剧变。
不过半年。
2016年冬,贺照群还特地抽了一天时间,去了裴燃在北京的演奏会。圣诞雪夜,户外刮着横风,室内暖气供给充足,她穿一袭露背的月白色礼服坐在施坦威三角钢琴前,美得像梦中坠落的精灵。
那时裴燃正在和一个华裔流行歌手kent公开恋爱,男方的instagram头像是他们两个人的自拍合影,他常常会分享裴燃的日常照片,贺照群有时候会翻墙去看。
跟贺照群分手之后,裴燃每一段可供外界窥见的恋爱,交往时间都很短。这个kent维持的时间超过了三个月,贺照群看着照片里裴燃的脸,会想她是不是真的很喜欢他。
他和裴燃都是彼此的初恋。裴燃的整个18岁,漫长的分离,短暂的相聚,说要在一起的是她,说要分开的也是她。
贺照群永远都忘不掉那通雪夜里的电话。
她用他魂牵梦萦的声音,隔着一片海说:“贺照群,我们不合适。”
说:“我喜欢上了别人。”
说:“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她的声音好轻,却仿佛一记重锤,击穿他的肺腑,指尖的冰冷沿着血管迅速霜冻心脏,令他瞬间头晕目眩。
贺照群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上一次见面,她伏在他身上吻他,他以为他们已经彼此交付。贺照群捏紧了拳头,喘气的声音很急促,除了问为什么,说不出其他话。
电话那边一片寂静,没有回答他的声音。
“裴燃……求你,你给我一点时间。”
贺照群知道自己对裴燃而言,永远不是最佳选择。她年纪轻轻就站到了金字塔尖,受人追捧敬仰,他两手空空,一无所有,除去自幼的相伴,不过与旁人无异的裙下之臣。
但只要再给他一点时间……贺照群痛恨这无能为力般的说辞,但他已经努力攀至半山,只要再多一点时间,他势必可以如愿以偿,站到她身边。
可惜,片刻即是天堑。
20岁的贺照群舍弃了自尊,也没能挽回裴燃。
在这段关系中,贺照群从来都是弱势方。裴燃单方面断掉联系,换了电话住址,轻易而举就将他隔绝在另一个世界。贺照群甚至飞去她费城的学校苦等,两天后才在新闻上看见她在欧洲演出的消息。
后来,贺照群慢慢也不再去拨那个空号了。他将全部时间压缩在一起,玩命似的学习、工作、积累人脉经验,利用一切可行的方式挣钱,梁韧说他疯了,他24小时没合眼,头也没抬说:“我也觉得。”
刚分开的几年,裴燃忙于全球巡演,到处飞得很频繁,传出来的绯闻男友各国各领域都有。贺照群追去现场几回,怕她见到他会尴尬,更怕她表现得无动于衷,默默选在后排的座位。有一次在巴黎,她的绯闻男友在她演出结束后上台献了花,吻了她的脸颊,她笑着接受,全场掌声雷动。
贺照群还是会收集她的专辑,但从此不再去看她任何现场。
2016年那次,实在是离得太近。
从律所开车过去场馆连半小时都不用,鳞次栉比的都市华灯初上,贺照群看着手里的票很久,终究还是冒着风雪出了门。
裴燃比上一次出落得更优雅绰约,一举一动都牵扯着视线,令人移不开眼。只是她几乎不笑,也没有多余的目光投射向观众席,贺照群望着她的侧脸,感觉她的身体就像乐器,钢琴只是一种媒介,让声音能让她想要的速度流向外面的世界。
她还是不快乐。
贺照群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毛头小子了,向上爬了许多年,终于站稳跟脚。他有了些许资本,就按耐不住觊觎,想要摘回金字塔尖的明珠。
贺照群考虑过无数种可能性,要怎样重新出现在裴燃面前,要怎样挽回她的视线,献上任何她想要的东西,让她以后不要再看其他人哪怕一眼。
与李行霈到访她经纪公司那次是个尝试,可惜等了很久,裴燃都没出现。过了一周,她的经纪人回电与李行霈重新约了时间,说她六月初回国,这一次,贺照群没能与李行霈同行。
一切仿佛冥冥之间注定如此。
贺照群遭受重击,又重新回到两手空空、一无所有的状态,身上压满永远无法偿还的债。
往后五年,贺照群已经不敢再梦见裴燃。
房间静得像海滩,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裴燃将贺照群裹在被子里,面对面拥抱他。
他淋得浑身都冷了,她开车带他来附近的假日酒店,浸在热水里冲了十几分钟,才让他的身体变回原来的温热。
裴燃的手臂修长而纤细,为他筑起满是荆棘的巢穴。
贺照群将她束在怀里,讲了很长很长的话,断断续续,毫无保留。裴燃好像从来没有听贺照群讲过这么多话,因为十年很漫长,而他片刻都没有遗忘。
裴燃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慰他,只好一遍又一遍亲吻他身上蜿蜒的疤,本能地用柔软吞没他。裴燃连麻醉过后的牙疼都难以忍受,无法想象刀劈开血肉的苦楚,眼泪滴落他身上,又被他拉起来一一用嘴唇拭去。
贺照群控制不好力气,将裴燃弄得乱七八糟的。裴燃手心贴在他背部起伏的肌肉上,眼睛哭得又红又肿,看起来很可怜。
然后她像贺照群20岁的记忆里一样,用充满依恋的声音唤了他的名字:“贺照群。”
又像他暗自妄念无数次的梦一样,对他说:
“我是骗你的。”
“我心里从来没有过别人。”
“我只喜欢你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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