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内,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气。昭明帝埋首于桌案上的一堆奏折之中,已经有两个多时辰没有休息了。他停下手中的朱笔,捏了捏酸痛的眉心,眉宇间那一条因为时常蹙眉而出现的纹路仿佛又深了几分。
“陛下,案牍劳形,龙体为重,不如休息片刻吧。”随侍一旁的李公公递上一盏茶水,借机劝道。
“嗯。”昭明帝点了点头,眉头依然深锁,面有倦色。
李公公见此立马上前,伸出双手,用指腹在昭明帝的太阳穴上轻轻按揉。昭明帝自登基以来就有头疼的毛病,劳累之后尤其疼得厉害。
轻柔的力道略略减轻了头脑中的阵阵胀痛,昭明帝面色稍缓,李公公的一颗心也能暂时放下了。
不过,也只是暂时。
“陛下,太子殿下和星瞳郡主求见。”门口的小太监此时进来通传。李公公心里“咯噔”一声响。
果然,昭明帝才抚平的眉头又重新皱了起来。
八年来,虽然郡主殿下音讯全无,坊间也盛传郡主殿下已经夭折,但太子殿下是清楚郡主的行踪的,也时时会向陛下报备。
然而,陛下对星瞳郡主一直以来却是不闻不问,对郡主的生母先太子妃更是情谊淡薄,不追封皇后,也不赐尊号,独宠齐贵妃,并承诺只要齐贵妃生下皇子,就立为皇后。
要不是齐贵妃这些年来肚子里没有半点动静,这储君之位只怕早已易主。但是郡主毕竟是陛下唯一的亲生女儿,她毫无征兆地回宫,此时陛下的心意难测,不知是喜是怒,还是静观其变为妙。
念至此,李公公对小太监的通传置若罔闻,只一心一意地为昭明帝推拿。
勤政殿里一片寂静,只剩下了昭明帝悠长而又均匀的呼吸声。
“宣。”就在李公公以为昭明帝已经睡着之时,他开口了,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那一双眼睛黑如点墨,沉如深海,看不出任何的喜怒。
“儿臣参见父皇。”苏承煜和苏星瞳进殿行礼。
“平身。”头顶传来的声音淡漠疏离。
苏星瞳起身后,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昭明帝看了好久。她在皇宫里长到六岁,父女俩见面的次数很少,她现在能够记得清的就更少了。因此,在她的记忆里,父皇的样子很模糊。虽然容貌记不清,可有一点她非常清楚,毋庸置疑——
他是个冷酷无情的帝王!
龙座上端坐的帝王,年过四十,春秋正盛。不用言语,久居帝位而散发出来的威严便已让人不敢直视,周围的太监宫女都低下头不敢窥探天颜。
除了下面立着的那对兄妹。
“太子,贪腐案处理的如何了?”昭明帝的眼神掠过了苏星瞳,停留在了苏承煜的身上。
“回父皇,儿臣今日已与刑部尚书商议过,具体的条陈明日便能出来。”苏承煜没想到昭明帝此时会提赈灾之事,有些意外但是依然奏对得宜。
“嗯,你办事,朕总归是不用操心的。”昭明帝欣慰地说。
没有了下文,勤政殿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父皇,皇妹今日午后方才回宫,她离宫多年,父皇想必有很多话想跟皇妹说。”苏承煜边说,边把苏星瞳推上前,“因此,儿臣把皇妹带过来了。”
“哦?回来了?”昭明帝的语气充满了意外和诧异,好像是刚刚才得到这个消息,“在外头野了这么些年,难为你还记得金陵城的门往哪开,还记得自己姓苏。”
这话委实伤人得紧,连一旁的李公公听了都替下面这位小郡主感到悲哀。看来,这位小郡主的确是不得圣心。
“金陵城门口还沾着阿娘的血呢,我就是忘了自己是谁,也不会忘记金陵城的城门往哪开呀。”苏星瞳莞尔一笑回答道,语气平缓中又带些俏皮,好像只是个乖巧的女儿在和父亲话家常。
“哼!”龙座上端坐的帝王冷哼一声,含着隐忍的怒意,吓得底下的太监宫女们都打了个哆嗦,“君前奏对如此随意,果然是半点礼数都不懂!先帝亲自教导你六年,今日竟堕落成这般模样!你今日在金陵城中纵马疾驰也就罢了,进了宫还如此嚣张跋扈,你看看你,哪有一点皇家郡主的样子!皇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呵呵。”苏星瞳闻言不禁笑出了声,“脸面可不是靠别人施舍的,是靠自己一点点挣来的。父皇觉得丢脸,其实不是因为我街市纵马,嚣张跋扈,而是这脸面,原本就所剩无几。”
“星瞳,父皇面前,怎可如此放肆!”没等昭明帝发作,苏承煜抢先对着苏星瞳厉声喝道,“还不快快向父皇认错!”
无视苏承煜递过来的眼色,苏星瞳兀自挺直了背板立着,半点没有要认错的意思。
“目无尊长,不遵礼法,果然和你那母亲一样,满身的江湖气,先帝的教导早被你忘得一干二净了!不忠不孝的东西!还回来干什么!”昭明帝见苏星瞳这幅不知悔改的样子,心头一阵火气,抓起桌上的奏折就要扔下去,却被一旁眼尖的李公公即使阻止了。
“陛下,暴怒伤身呐,还请陛下以社稷为重,保重龙体啊!”李公公一边劝,一边拍着昭明帝的后背给他顺气。
“既然你提到我阿娘,那我倒有几句话要问问你了。”苏星瞳本想就此收手,闻言冷笑一声,道,“我阿娘的确出身江湖,她本可不为俗事所扰,一生快意逍遥,可她却放弃了这种生活,来到你的麾下为你出谋划策,她这么做是为了谁啊?八年前,她一怒之下带着我离开军营,又是因为谁?后来,她自绝于金陵城下,又是为了不拖累谁啊?”
原本顾念这一点点的父女骨肉亲情,不愿在今日就和他撕破脸皮,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出言侮辱阿娘!侮辱阿娘,就要有自侮的觉悟!
“你!”昭明帝被这一席话气得气血翻涌,可偏偏找不出半句话来反驳,因为,苏星瞳说的这些,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永远也无法改变!
“南楚皇帝之尊,也不过是个负心薄幸之徒。”苏星瞳讥讽道。
昭明帝闻言一愣,眼中闪过一丝痛楚。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心中那把已经锈蚀不堪的锁,勾起了那一段久远的、他不愿或者说是不敢忆起的曾经。
她曾助他破敌十万,却不取一毫。
他曾许她一生一世,却另娶他人。
如今他如愿坐上了那把龙椅,却把他们之间的海誓山盟变成了一场笑话。
负心薄幸?
名副其实。
“齐贵妃驾到——”门外小太监尖细的声音打断了昭明帝的思绪,也暂时缓解了父女之间针锋相对的气氛。
一个身着红色宫装的美貌女子踏着莲步缓缓走进勤政殿。那女子满身锦绣,珠光宝气,华贵卓然。
“臣妾参见陛下。”她朝着昭明帝盈盈一拜,一双凤眼顾盼之间风情万种,令多少男儿拜倒,甘做她裙下之臣。
“贵妃不必多礼。”苏昭明面色缓了缓,敛去了眼底的一丝痛楚。
“陛下日夜为国事操劳,向来心中必定烦闷,臣妾今日做了莲子银耳羹,最是清心。”齐贵妃身后的宫女上前,把一个食盒递给了李公公。
“贵妃有心了。”苏昭明淡淡地说,并没有打开那个食盒。
“这孩子就是瞳儿了吧?”齐贵妃转过身,拉起了苏星瞳的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笑道,“果真是天仙一般的人物,瞧这模样,像极了陛下您年轻时候的样子。”
苏星瞳对她的话不予理睬,龙座上的昭明帝也不发一言。
“贵妃娘娘安好。”倒是苏承煜回了一句,“星瞳午后才到东宫,一路舟车劳顿,已然十分辛苦了。儿臣带她来给父皇请安,现在正打算带她回东宫休息。”
“怎么能回东宫呢?”齐贵妃嗔怪道,“你是太子,协助陛下监国,日理万机,也难怪你没想到。星瞳既然回来了,陛下定然是要封她为公主,赐居宫殿的,哪能一直住在你的东宫呢?”
说着,齐贵妃又把目光转移到了苏星瞳身上,她轻轻拍着苏星瞳的手,问道:“星瞳想要住哪里?清凉台夏日住着最是凉爽,夏日里,重华殿的窗户一开,外边就是御花园的满池风荷。秋日里,秋月斋的桂花年年开得最好,那里头的秋姑姑做的一手香甜不腻的桂花糕。冬日里,晴雪园里的雪中红梅更是宫中绝佳的赏梅之处。喜欢哪里,跟母妃说,母妃给你安排。”
苏星瞳低下头,看着齐贵妃那一双白皙柔嫩的手,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抗拒之意。她的目光上移一寸,停留在了齐贵妃的手腕上。
皓腕之上,套着一对精致的龙凤镯。
她曾在母亲的梳妆盒里见过这一对龙凤镯,那是母亲的东西。
为何会在这个女人的手上?
“不劳贵妃娘娘操心。”苏星瞳不着痕迹地挣脱了齐贵妃的双手,冷冷道,“星瞳的母妃早已离世多年,星瞳本无意冒犯,但是也请贵妃娘娘不要随意认亲的好。”
“你这是什么态度?”昭明帝一声怒吼,殿中所有的宫女太监齐刷刷地跪下,“贵妃是你的长辈,她对你如此关怀备至,你怎能如此不知恩图报?朕怎么养出了你这么个逆女!”
“陛下息怒。”苏承煜正要开口,却被齐贵妃一把抢去了话头
“郡主还小不懂事,是臣妾言语不慎,勾起了郡主的伤心往事。是臣妾的错,请陛下降罪臣妾,莫要错怪郡主。”
说着,齐贵妃拿起手帕,抹起了眼泪。
苏星瞳冷笑一声,不屑再看她这一副惺惺作态的样子。殊不知这样的态度落在昭明帝眼里,只会火上浇油。
“错怪她?”昭明帝不怒反笑,“她不知礼数,不分尊卑,顶撞君上,如今还诅咒长辈,那一条错怪了她?哪一件冤枉了她?如此嚣张跋扈,有什么资格成为公主!”
昭明帝越说越气,怒火中烧:“来人那!星瞳郡主目无尊长,打五十下手板,送回东宫,由太子妃亲自教导。什么时候学会明礼知礼了,什么时候再来见朕!”
“父皇,瞳儿她……”
“谁敢求情,惩罚加倍!”昭明帝冷冷地扫了苏承煜一眼。
“这样也好。”苏星瞳却是半点不着急,好像刚才昭明帝下令处罚的不是她自己一般,“我原本就恶心透了这座宫殿,不让我来,我求之不得呢!”
“冥顽不灵!”见身强力壮的掌刑太监拿着一根三尺长的铁戒尺走了进来,昭明帝道,“打!给朕狠狠地打!”
啪!
啪!
啪啪!
戒尺打在皮肉上的声音清脆而又响亮,一时间,整个勤政殿里都回响着戒尺鞭打皮肉的声音。
每打一下,苏承煜的心就颤一颤,他死死地握紧拳头,强忍着心中的怒火和不甘。他知道,若他开口求情,父皇的惩罚不会减轻,只会加重。
原本在一旁抹泪的齐贵妃此时仍然用帕子假装拭泪。红色丝帕之下,没有半滴眼泪,只掩去了凉薄的红唇勾起的一抹得意的笑。
莫忧啊莫忧,我本以为陛下对你旧情难忘,时时寝食难安,没想到是我杞人忧天了。八年前你在我手里输得一败涂地,如今你的女儿也照样半点也得不到陛下的青睐。你们母女俩挡了我的路,注定要被我踩在脚下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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