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小说 > 科幻小说 > 距离亡国五千天 > 第62章 错身

年少时的那些岁月中,祁知曦也曾经有过很多辗转心思,后来回想起来自己都觉得那些念头荒唐又好笑。

        像是外出赴宴的时候偶然遇到乐阳王府那几个公子,就忍不住要拿审视的目光去看一看他们,长相模样是不如他的,武艺身手也是不如他的,至于文采学识……就算他们半斤八两好了,那也不如钟繁微自己啊!上上下下衡量一番,觉得自己与他们相比胜券在握,心里便高兴起来。但还是要有意无意地去压对方一头,即使他们本人根本没意识到他的胜负心从何而来,即使钟繁微永不会知道发生过这种事情。

        后来知道了晏秀的存在,便又看晏秀不顺眼起来。哪怕仔细观察了钟繁微神情,见她对晏秀态度坦荡又自然,知道他们之间没有那种情思,却还是不舒服。想到那曾是她的青梅竹马、幼时友人便不舒服,想到他们之间那种奇异的默契一般的秘密也不舒服,想到钟繁微总挂心着他的事就更不舒服。可是他又没有立场和理由说些什么,便只能硬撑着装不在意,自己心中左思右想,越想就越纠结,怎么都释然不了。

        再后来便是二十岁,他误以为钟繁微喜欢上了旁人,慌乱之下连自己说了些什么都不太清楚,对着那个想象中在自己之前得了她芳心的人满是不忿与不甘,所以语气中都不自觉带上了挑剔和诋毁。他知道那样的姿态并不好看,但他也顾不得了。因为他同样清楚地知道钟繁微是怎样的一个人,看着再好脾气不过,可一旦下定了决心,旁人便都拦她不住……他自然也拦她不住。倘若她真的喜欢上了另一个人,他又凭借什么去改变她的心意呢?所以他只能祈求她,再想一想,再等一等他。

        离京时祁知曦仍在胡思乱想,难道旁人会有他这么喜欢她?那个不知名的人就那么好,就值得她这样舍弃一切地跟他走?

        ……她若是真的就这样离开了,以后他大抵就不知道她在哪里、不能再见面了吧?

        他的情意如此清晰,昭然若揭,她又是那样冰雪聪明的人,他怎么骗得过她、怎么瞒得住她呢?

        她就当真一点感觉都没有、就当真一无所知、就当真这样轻易地决定和旁人一起离开、对他不曾有半点不舍?

        祁知曦本是光明磊落之人,不该这般患得患失。但他有生以来头一次喜欢一个人,少年心意无处问询,只能自己莽莽撞撞地去寻出路,却怎么也找不到出路在哪里,便只能被困在这一番心思中。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玉京,带着几分赌气意味地下定了决心。

        ——他会最后再努力一次,将能替她争取到的一切都争取到,将该说的都说清楚,把心意剖出来给她看,孤注一掷、破釜沉舟,来赌一个结局。

        倘若他做到这一步仍是失败,那他也就认了,从此再不相见。

        或是不必见,或是不敢见。因为到了那个时候,他要如何才能像一个普通的朋友一般祝福她,如何才能放下嫉妒心,如何才能保证从此都没有半点逾矩心思?

        既然如此,不如断得干干净净。那她多年后回想起他,还会记得是一个年少时的友人。而不至于将这段美好的回忆彻底毁掉,只剩一地断壁残垣。

        他便是带着这样的心思奔赴边疆的。

        边境上大的战事总在冬季爆发,春天其实是相对和平的时期,定远侯大概也是特意挑了这个时候——他拦不住祁知曦,却仍是希望能护着自己的幼子更安全些。

        所以祁知曦需要面对的不过是一些小股的“匪徒”,这算不上什么十分危险的任务。但毕竟是与人真刀真枪地拼杀,容不得他分心。

        但在那些战事的间隙,他仍会常常想起钟繁微。

        或是某一天被军中的大夫按着治伤,咬牙忍痛不吭声时,忽然想起来钟繁微也曾看着他的伤口哭泣,那一滴泪落下来时无声,在他眼中却是触目惊心;或是某一天看见隔江的狄燕军队,想起他曾在学堂中写过的那些文章,先生也好同窗也罢都不认同他,只有钟繁微垂下眼睛,认认真真看完,从无一字贬低;或是某一天走过边境的市集,看见有卖女子首饰的小摊贩,他还未反应过来,已经下意识确定了附近没有熟人,然后便伸手掏钱去了;又或者是仅仅某一天看见天高地迥,面前恒江汹涌奔流而去,就忽然想带钟繁微一起来看一看……

        在某一日的月色之下,他看着长风卷起旌旗,也卷起波涛如怒,忽然便释然了。

        这不是放下,他早有预感,像他这样的人,一次心动便是一生心动,从此天下再无颜色及得上他心上人,何况这世上本也没有如她一般的第二人。

        所以这不是放下,他也永不会放下。他依然是执着,却忽然觉得,自己能坦然地面对所有的结局了。

        人生一世只数十载,与江上清风天边明月相比不过刹那,凡尘中人的悲欢在天地间更是沧海一粟。世人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哪里能事事顺他心意呢?

        就算真的有人能够一生顺遂长乐无忧,他也更希望那个人能是钟繁微。

        倘若她就是当真对他无意呢?倘若她就是喜欢旁人呢?

        他的愿望与她的愿望,若真的必须二选一……他总还是更希望她能得偿所愿。

        只要她觉得欢喜、只要她觉得满意,其实他也就能接受了。

        就好像那些年他总给她讲外面的故事、给她带外面的东西,其实也就是想让她高兴,若她能对他笑一笑,那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这本就是他心甘情愿之事,哪里能强求她给予什么回报?

        于是他那些不甘与愤懑渐渐也就平息了,只有情意和思念越发绵长。

        他还是想见她,还是会去将能做的事情都做到最好,再将所有的来与去都和她说清楚,然后将决定权交到她的手上。

        无论她的选择是什么……无论她想做什么,他都会尽最大的努力,去替她达成。

        祁知曦原本确实以为他能接受所有的可能,然而世事的无常,却到底还是出乎了年少时的他意料。

        他从未想过钟繁微会是乐阳王的女儿,也从未想过她会成为和亲乌戎的公主。

        他一直以为她只是王府中的侍女,只知道她的名字叫做双卿,也总是“卿卿”、“卿卿”地唤她,是那样一个咬在舌尖的、略拖了一点尾音的叠字称呼。

        到那一天他才知道她真正的姓名,不如双卿灵动又亲昵,要更庄重、更端严,却仍然是个很美的名字。

        他从来没有那样称呼过她,从最初的相识,到人生的最后,他唤她时永远是“双卿”和“卿卿”,钟繁微是乐阳王府的县主、是皇帝所封的永宁公主、是乌戎的王后与太后,双卿却是只和他有关的,所以他还是要坚持用这个名字称呼她,像顽固地守着某个秘密,守着玉京中那四个春秋。

        他不是不曾挽留,只是终究没有结果。她摇头退后,微笑着告诉他就此别过。而他分明在那双眼睛中看见了悲伤和遗憾,当时的他看得懂那悲伤是从何而来,却不明白这遗憾意味着什么,便只当做是错觉。

        不久后他最后一次翻过乐阳王府的墙头,自竹林边挖出她所留给他的东西,他看到那节玉竹,也看到了那封信。

        这是她留给他的最后的言语,看完了便再不会有,所以他看得很慢也很珍惜。

        都是假话,从内容到署名,都是假话。她一个字都没有提及那些真相,关于她的身份、关于和亲之事,关于她无可奈何的选择,只是用最平淡的话语向他告别,仿佛并不留恋。

        秋风吹过竹林,未落的竹叶簌簌而响,他忽然就明白了许多事情。

        那些欲言又止,那些若无其事,那些藏在祝福下的心愿,那些隐在告别中的不舍,那些不曾说出口的话,和用笑容掩藏起来的无奈遗憾。

        她看着他的眼神,那些想要遮掩,不愿让他知晓,最终却还是藏不住的,原来是与他别无二致的心情。

        是他明白得太迟,所以都已经来不及。

        可即使他早便知道,早说出口,难道她就能弃国弃家于不顾,只沉溺于自己的美满,而坐视旁人替她牺牲?

        一边的砝码是天下与家国,和她所有在乎的、亲近的人,另一边才是他和她自己。

        不管如何选择,都会是痛苦的。

        那这一切到底是谁的错呢?

        竹叶簌簌,像是藏着谁的笑语,像是过往四年中,平静而悠然的任何一天。

        可是再也不会有少女在墙下竹林边等他了。

        祁知曦收好了那信与玉竹,最后回看了一眼这片竹林,然后离开了乐阳王府,再也没有回头,此后二十七年,都不曾再踏上木樨路。

        与少年时的四载时光相比,这二十七年漫长又短暂,寂寞而荒芜。

        祁知曦无意留在玉京做一个纨绔子弟,从此几乎长驻边疆。这本就是他自小便有的想法,在钟繁微和亲乌戎之前、甚至在他认识钟繁微之前便立下的志向,他想带着军队渡过那条大江,到恒江之北去,到大越曾经的云京去。

        再后来这愿望里又叠上钟繁微目光的重量,他知道她是为什么放弃了他也放弃了她本可以有的未来,所以便不得不背负上她的牺牲,再这么一直向前。

        他不惜性命地在战场上搏杀,不是为了建功立业,而是为了背负这他们共同的愿望走下去。

        他心中燃烧着一团火,那是一种堪称偏执的念头:若非大越积弱至此,若非北燕虎视眈眈,何至于牺牲钟繁微?若这国仍如武帝文帝庄帝三代之时,若他能攻破狄燕王庭,守住边境固若金汤,是不是钟繁微本可以有不一样的人生?

        怪这国风雨飘摇,怪朝廷无能、百官无能、将士无能,怪他自己无能!

        所以他永不能释然,只能将余生都耗在战场,才能得片刻心安。

        祁知曦长久地留在战场,是为求这片刻的安宁,是为平这无法言说的愧疚,是要保护这片她也想保护的土地,也是怕再看见熟悉的一切触景伤情。

        所以他总是驻守在边境,很少回玉京,一年到头待在繁华京城的时间不过寥寥数日。

        他第一年回京述职时,正逢上一场婚事,见到十里红妆,花轿抬着新娘走过玉京的街巷,骑马走在花轿前的,竟是一身红衣的晏秀。

        于是祁知曦也就猜到了花轿中的是谁。

        后来他到底还是弄清楚了钟繁微为什么格外关注晏秀那一届的科举,也知道了他与钟惜铃的事情,年少时那些微妙心思似乎已经随着那许多变故而散去,然而他看见晏秀的那一刻,忽然发现自己还是意难平。

        他知道,钟繁微之所以去了乌戎,也有那么几分是为了钟惜铃。如今钟惜铃凤冠霞帔嫁了晏秀,也是有钟繁微的牺牲在前。

        他终究不是圣人,终究还是会为这样的对比而心生阴暗心思,终究还是会有不甘和嫉妒。

        可这是钟繁微的选择,也是钟繁微的愿望。

        所以祁知曦最终也只是收回了目光,如同不认识那一对新人,只是沉默着打马走上另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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