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过后,素来瘦弱,苍白,寡言少语的君崇在广大同学心目中的形象突然拔地而起。仿佛经过了一场博弈,他那些小心隐藏的,不为人知的血性和骄傲,突然之间就开始锋芒毕露,大放光彩了。
同学们再看向他的时候,目光像被洗涤了一样,再也不敢随意地添加轻慢和嘲讽了。
星期三放学后,君崇像往常一样拿起扫帚,刚准备去打扫教室外面的走廊,却被卫生委员肖玲笑吟吟地拦住了,“君崇,走廊这儿你已经打扫一学期了,从今天开始,就换高素语来吧。”
高素语闻言一脚踩在了走廊旁边的台阶上,气势汹汹地说:“肖玲,你别以为我不说话就是好欺负,值日必须按照值日表走,你有什么权利随意支配呀?”
肖玲气结,“高素语,你横什么横?我记得很清楚,上学期你从来就没有打扫过走廊……。”
“我是没有打扫过。”安蒙语双手叉腰,雀斑点点的大柿饼子脸被余晖映照得英姿飒爽,“可是贺少爷,黄声轩,蒋夫恩,王娇娇……,包括你这个卫生委员在内,你们什么时候打扫过走廊?都是一颗脑袋两条腿的普通人,凭什么你们就要搞特殊呀?”
“你……。”
“你什么你?还卫生委员呢,我看你就是欺软怕硬的狗腿子,哈巴狗……。”
肖玲“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边哭边往老师办公室里跑。
高素语盯着她的背影吼:“记得拿眼药水,别跑到办公室里眼泪就干了。”
吼完,甩甩头发,迈开大步,雄赳赳气昂昂地离开了。
君崇看了看走廊里面的纸屑和灰尘,只得又拿起扫帚打扫起来。
搞完卫生已经暮色四合了,他骑着自行车刚走到学校后门,迎面就看到了黄声轩,蒋夫恩和崔胜勇……。
第二天,君崇的下巴和额头上出现了一片很明显的淤青。
第三天,君崇虽然在极力保持正常,但走起路来还是有了轻微的拖拉现象。
最初,贺一傲完全是抱着吃瓜群众的心态在旁边看热闹的,生活如此寂寞,偶尔出现点小插曲还挺新鲜挺有趣的。
但这天下午他打游戏打得太过投入了,一只脚在收放之间竟然“砰”的一声踹到了君崇的小腿上。
“啊。”
君崇低叫一声,随即就软绵绵地趴在了桌子上。
贺一傲凉幽幽地斜睨着他:哎呦,这书呆子还挺能装,又不是泥捏纸糊的?碰一下难道还能散架了不成?
可半分钟不到他就有点慌神了,因为他清楚地看到,鲜血像年久失修的水龙头一样,正从君崇的裤腿里流下来,滴滴答答的落在了地板上。
贺少爷信奉的人生教条虽然是“人不惹我我没事也要惹惹人”,但像这种无缘无故地就把人踹出血的土匪行为,还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
他推了推君崇的肩膀,没反应。
又推了两下,君崇这才颤颤巍巍地转过了头。
午后的阳光凝结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描绘出一圈暗灰色的剪影。而他那张被疼痛折磨得近乎扭曲的脸,也在那一刻变得模糊而飘渺,仿佛风一吹就能像蒲公英似的四处散开。
很诡异的感觉。
生平第一次,贺一傲从一个人身上看到了无边无际的荒凉。就好像,那……只是一个披着空壳子,在人世间瑀瑀独行的悲伤鬼魂。
贺一傲按压了一下突然有些不适的胸口,悻悻地说:“走吧,去医务室包扎一下。”
君崇摇头:“不用。”
这种事情他已经很有经验了。
只要挺过最初的那一阵疼痛,接下来也就没有那么难捱了。
十三岁那年君平家发酒疯,举起一把凳子就给他开瓢了,可是他连医院都没去,用白纱布裹几裹就草草了事了。
人贱,命就硬。
他早就习惯了受伤,同时也习惯了疼痛。
贺一傲刚要骂他“有伤不治,纯属装逼”,却看到君崇已经屈起膝盖,卷起裤腿,不紧不慢地从脚踝上解开了一条已经被鲜血浸透的纱布。
一道血肉翻飞的伤口,就这样扎进了贺一傲的眼睛里。
原来这书呆子早已经受伤了,而他只是误打误撞,一不小心踹到了他的伤口而已。
这个事实让贺一傲心里的愧疚顿时烟消云散,他笑了笑,又恢复了一贯的吊儿郎当,“哎呀学霸同学,你这伤口还挺别致的,什么人这么有创意呀?”
君崇淡淡地答:“没什么人,不小心被石头砸了一下而已。”
贺一傲一时无语。
其实他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脚踝上的伤是何人所为?可人家当事人既然都这么三缄其口了,他这个吃瓜群众要是再没完没了的追问下去,就真成了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
君崇从书包里取出了消毒液和白色的纱布,先熟练地用消毒液清理了伤口,又用白纱布一圈圈地把脚踝系牢,绑紧,最后放下裤子,伸直双腿,继续埋头学习。
那一套动作做下来也就短短两分钟而已,但却像每一帧都刻意拉长的慢镜头,足足在贺一傲的眼前回放了整整一天。
那家伙明明都已经被人揍的遍体鳞伤了,却仍然不言,不语,不求救。
那家伙处理伤口的样子也那么老练娴熟,仿佛生来就和人世间的险恶并肩同行,于是就自然而然地久病成良医了。
啧啧……,真是一个古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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