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一次,李青燃的态度却是十分坚决。
他收了方才半玩笑的神态,指了指眼前的“木头人”,“此人既然是人不是相,想必其他的也是人。城里一夜之间失踪了这么多人,去山下一问便知。你如今并非本体,万一真的遇到大魔,说烧了便烧了,听话些。”
其实李青燃说的是有道理的。
只是最后这句“听话些”颇有点长辈说教的意味,让她一时间感觉有些怪异。
毕竟如果单算年纪,她可能比李青燃大了八千九百多岁,在凡间被喊一声祖祖祖祖姥姥也不为过。
这一耽搁,那奇怪的队伍已经走远。
李青燃将佩剑取出,此剑上刻“独行”二字,不知何物所制,通体纯白,质地坚硬。
剑身在一阵轻鸣后,稳稳悬停在地面之上。剑鞘陡然变大变宽,可容三人并立。
李青燃立于剑首,御剑而行,凤凰抬手给她身后的两人设下了一个遮雨障。
在天光尚微的时分,三人回到了山脚下。
山脚下有一城,一口古泉在城门旁十分显眼。
泉水清澈见底,突突不息已有百年,汇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水潭,有石碑立在泉水旁,名为“涌泉”。
不远处,青砖城门上挂着牌楼,上书“相报”二字。
“有点意思。”凤凰指了指两块牌匾,又瞥了一眼身后形似木头人的中邪少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若这相报城中之人皆存有此心,不晓得等我们把这人送回去,他们家人会不会重金答谢。”
李青燃稍微走在凤凰前头几步,在说话的时候已经一脚跨进了城门里头。
凤凰本也是随口一句玩笑,不料李青燃回头,神情忽然严肃了几分,回道:“未必。”
随着李青燃这一句话落地,两人并立与城门之下,凤凰扫了一眼,便懂了李青燃的那一声“未必”的意思。
这个城很古怪。
此时晨色稀薄,时辰尚早,街上往来的人并不多。
即便如此,一眼望去,这些清晨出现在城里的人都有一个特点。
他们均是不全之人。
有的断手,有的断脚,有的眼瞎,有的缺了一只耳朵。
这景象实在是非常离奇。
李青燃和凤凰几乎是同时回望了一眼他们身后的少年。
虽不知原因,但此情此景,若他当真是此城中人,极可能也少点什么。
可他明明头戴冠玉,虽神情恍惚也称得上一句面朗目明,四肢都好好的连在身上。
李青燃忽然伸手朝他下巴一捏,果然他的口中只剩下一个黑洞!
无舌。
“……什么鬼地方。”凤凰皱着眉,下意识想求助一下场外。
她捏了一只凤羽在指尖点燃,玄火火苗堪堪起了半寸便“噗”的一声灭了。
莫说上通天庭,就连点个柴火都有些勉强。
李青燃眉眼冷冷清清的,声音有些低,“你说只有遇到仙衔更高的,你的仙法才会受到压制。”
凤凰点点头,“就像之前我的灵相不敢接近青山镇的那个小怨灵一样,因为你的……”她话音一顿,继而改口道,“因为帝君的仙辉附着在她身上。”
自从说开了李青燃是辰虚的转世,小凤凰对他的称呼就有点乱七八糟的,道长,李青燃,帝君想起什么就叫什么。
李青燃也懒得去纠正,只要是朝他喊的,他都自然会应一句。
倒是凤凰自己有时候说秃噜嘴了,容易咬上舌头。
李青燃垂眸看着凤凰,似乎想似乎想说什么,还未开口就被凤凰抢了先。
“莫非,这里当真是有哪路仙衔比我高的神仙?”
话说完,她自己又摇了摇头,似乎还是想不明白,自言自语道:“不可能,天阙众仙君虽各有各的脾气,不乏古怪的,但绝没有哪位正经仙君是喜欢庇佑凡人缺胳膊少腿的。”
说起一个村少胳膊少腿,凡间倒的确是有一种情况比较符合。
常见于频发战乱的时期,将士退役归乡时发觉早已故土不在物是人非,往往便会自发的群居到一起,组成新的村落,而老兵身上就多有残疾。
但相报城显然不是这个情况。
且不说凡间近百年鲜有大规模战乱,就从跨度上来看也对不上号。
城中残疾者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更何况,打仗缺胳膊少腿正常,但缺舌头就有些离谱了。
一想到缺舌头……二人的目光又落回到了哑巴少年身上。
这人一直这么跟着他们也不是个事儿,既然已经回到了城中,最好他是能自己找到回家的路。
李青燃伸手,抹开了他眉间的那点猩红。
随着印记消失,那少年猛得浑身一哆嗦,神情惊恐焦躁,竭力挣扎,开口却只能发出没有意义的“啊啊”声。
直到道李青燃将朝着少年额头稍稍用力地拍了一下,将他的惊魂定住,少年才逐渐安静下来。
但等他恢复神志似乎还要一会儿。
在等的过程当中,李青燃忽然开口,说不清是问还是考了凤凰一句,“你昨夜从何处一眼看出他是人而非纸相的?”
“看眼睛。”凤凰指了指少年的眉眼,“纸像纵然再精巧,也不过为人所画,细微之处是不一样的,恩……比如青山镇那些纸轿夫的眼睛就是混黑一团。有的更粗糙些的,甚至连手指脚趾都连一片。”
早些年鬼界没有这么守规矩的时候,邪魔藏匿于人间时就经常使这么一招。
但无论纸相再精巧,眼睛尤其是瞳孔也是极难描画出来的,算是个破绽。
良久无人搭话,凤凰侧头仰头,却见李青燃正垂眸带着轻微的笑意,十分仔细地看着她,清风掠过,将他袍摆与二人的黑发轻轻扬起。
即便对视,他也未收回视线,“但你不是。”
小凤凰稍微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她自己也是纸糊的这一事实。
“哦……”凤凰稍稍抬高下巴,让自己昳丽的相貌完全暴露在对方视线之下,微扬的眼眸轻轻眨了一眨,很是灵动,看不出半点描画的痕迹,语气颇为自豪,“好看吧?”
李青燃:……
这个话题过去了好一会儿后,才听见凤凰道:“兴许是帝君画那张凤凰像的时候真的十分认真,才会这般不同。”
李青燃微怔,指尖不由一紧。
随着日头渐高,他们三人也逐渐引起了旁人的注意,时不时有人带着新奇的目光,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不知是因为他们在这里因四肢健全反而显得有些异类,还是道士加美女加“木头人”的组合足够惹眼。
自古以来,一个城消息最灵通的地方,除了妓院就是乞丐窝。
他们一个道长,一个女人,显然是更方便去问后者。
南墙角正蹲着一个乞丐,他用风布裹着身体,一动不动似乎和墙脚根长连体了。
脚边的位置摆着一只破碗,此刻被风吹落了几粒石子进去,哐啷作响。
仔细一看,这乞丐并非是不想动,而是实在不太方便挪动,他右胳膊和左腿都少了一截。
凤凰往前走了几步,正想怎么开口询问。
便看见李青燃直接从腰间掏出一粒碎银,抛在蹲在街角的独臂乞丐碗中。
银钱敲击瓷碗的声音同石子敲碗的声音很不一样,响了一声,便立马召回了乞丐发愣的魂,连带着他半耷拉着眼皮的眼睛也顿时一亮。
“劳烦。”李青燃指了一下少年,“打听个人。”
乞丐的眼睛看了看银子,神情雀跃,又瞟了一眼那哑巴少年,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语速极快道:“认得认得,王家公子,王齐风。”
他伸出那只好的左手朝东面一指,“那个,最大的宅子就是王家。”
不等二人再开口问些什么,乞丐似乎是怕他们反悔,连忙将那银子揣在怀里,扶着墙角站了起来,摸过拐杖,踉踉跄跄地迅速走远了。
他虽只剩下一手一脚,也硬生生走出了手忙脚乱的感觉。
李青燃:……
凤凰:……我们这么吓人?
小凤凰看着乞丐消失的方向,朝李青燃扬了扬下巴,感叹道,“其实……他恰好断右胳膊和左腿,可以称得上一句幸运。”
若是同断的是左手左脚,或是右手右脚,那他就很难走这么快了。
不光如此。
仔细一看,街上瞎了左眼或者右眼的人有很多,但同时瞎了两只眼睛的却没有瞧见几个,断手的比断脚的要多,断左手的又要比断右手的要多。
大多维持着一个残废但是又不完全残废的状态。
李青燃忽然转头,看见小凤凰真盯着哑巴少年出神。
“在想什么?”
凤凰顿了顿,“我在想,那王家看到他们家小公子失而复得,是会开心呢,还是会害怕?”
少年木楞地跟着李青燃和凤凰身后,朝东面走了一阵,远远便听到乐器齐鸣之音。
一阵风自远方刮来,吹起漫天柳絮如大雪。
李青燃伸手在空中一截,他修长白净的双指间,夹着一张白色随风刮来的纸钱。
他们这才听清,方才那阵断断续续的乐鸣,是哀乐。
此刻正从王家大院里缓缓传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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