喇叭说完下线。
船上震天响的号声重新响起来。
走廊上传来一阵凌乱无序的脚步声,十来个光着上身、又黑又瘦、衣着辨不出什么朝代式样的古人,大军压阵一样,从他们面前跑过去。
“慢着!”
大军最后一个人瞥到船上多出六个陌生人,忽然沉声喊。
于是大军又跑回来。
乌泱泱一群人,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几个。
叫停的那个副首领站在中间,顶着一头又黑又硬的乱毛,灵活的小眼睛爆出一丝精光,上下打量这六个衣着奇特、看着眼生的人。
敌不动我不动。
祝衡定海神针一样,杵那儿跟对方耗。
他不说话,其余五人也不敢乱动。
副首领却忽然一笑,温和似春风,他扭头召来个人,吩咐道:“快去跟首领说,我们发现几个幸存百姓,已经在水里泡……”
副首领顿了一下。
陶然连忙提醒:“三天。”
于是副首领笑着吩咐:“泡了三天。”
陶然却打了个激灵。
这人的表情,怎么跟看腌了三天的菜似的。
说着,副首领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在女演员身上停留一秒,又补充说:“四男一女,还有个孕妇。”
什么妇?
众人看看农女,又看看女演员,一时不知这里面哪个是孕妇。
“不用看了,他说的我。”女演员指了指自己,一脸淡定。
几秒钟前,女演员接收到了副首领递来的眼神,很明显这个孕妇指的就是她。
众人愕然。
陶然生出一丝怀疑:“你真怀孕了?”
女演员看傻子一样看了他眼:“当然没有。”
这女的真彪,这居然都能面不改色,众人心想。
陶然:“那人家怎么叫你孕妇?”
女演员捻起一缕头发,理了理分叉:“不知道,可能他眼瞎吧。”
不知为何,她说这话时,眼睛一直看着祝衡,笑得有些诡异。
祝衡目光冷淡,像是毫无察觉,没有丝毫不自在。
-
副首领还要带人扛沙袋,去前面甲板治理洪水,不便久留,于是让祝衡一行人先去楼上休息,过一会去见见首领。
正打算离开,目光忽然落在工匠身上,他面色一喜,转头和众人商量:“治水缺人,这位兄弟可以借我们搭把手吗?”
众人齐刷刷看向祝衡。
主要想知道,他怎么想。
谁让他不怕喇叭。
祝衡挑了下眉:“看我干什么,看他自己。”
老子又不是你们妈。
众人只好去看工匠,顺便又看看副首领。
这副首领说话客气,看起来也面善,应该……没危险的吧?
众人在心头一盘算,觉得不是什么大事,退一万步讲,他们几个观众,还能被电视剧里、戏文里的人物角色杀死啊。
“帮忙治水么……”工匠重复着副首领的话,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其实在想,洪水淹了这片土地又如何。
他不过一个小小修陵工匠,没什么拯救苍生的志向。
这世上的人,死就死了,与他何干?
见他没回应,副首领好声好气地又问了句:“这位兄弟,如何啊?”
工匠意识回笼,他望着副首领,沉默片刻,倏地腼腆一笑,点头:“可以。”
副首领对工匠的回答报以微笑,那笑容,略带着贪婪。
嗯——是食物的味道。
工匠跟副首领一走,剩下五人原地稍等片刻,前去通报首领的船员很快又出现在他们面前,前方开路,领着他们去驾驶舱见首领。
一进去,一个站在船舵前的男人便扭过头来看他们。
他身穿短衫,额上绑着红布条,两根又浓又黑、毛流乱飞的粗眉横亘脸上,许是操劳过度,眼下挂着两个青黑大眼袋,眼眶凹陷,颧骨凸出,满脸掩不住的倦色。
首领猛嗅两下鼻子,起身迎向众人,露出一个充满歉意的微笑:“治水不力,诸位受苦了。”
见他这么客气,陶然有点受宠若惊。
这大少爷嘴巴闲不住,转头冲书生咬耳朵,炫他肚子里那半瓶醋:“想必这就是传说中的大禹了。”
书生面上微笑,心里无语。
我是没读过书啊,还是没长眼睛。
我要你说?
陶然忽然“哎”了一声,食指竖在嘴唇中间,示意书生嘘声:“先别说话,我祝哥跟人唠嗑呢。”
唠什么嗑?
书生和小农女一愣,齐齐扭头去看,差点气撅过去。
就听见祝衡毫不客气地问人家:“船上有吃的吗,荤不要,有水果最好。”
合着您老人家还挑上了?
偏偏陶然这个二愣子,加了八百层滤镜,竖起大拇指夸道:“牛逼!”
小农女眼刀子杀向陶然,书生也笑着看过来。
陶然慢慢把眼珠转到正前方,讪讪地往头顶瞟了瞟,觉得自己这小脑袋瓜子凉飕飕的。
过了会又反应过来。
不是,你俩一个文人书生,一个纤弱小农女,眼神咋那么威风呢!
那一瞬间,他心里觉出一丝不对劲。
但陶然的脑子是木头做的,一点没深想,离弦箭一样抱头蹿到祝衡身边,听首领语气抱歉地说:“洪水肆虐九年了,粮食都颗粒无收,哪还有这些东西吃呢。实不相瞒,我和我的那些船员,也已经饿很久了。”
陶然打量了一下瘦到脱相的大禹,重重叹一口气。
大禹睁着他那双瘪塌塌的眼睛,带笑地看着陶然,一脸慈祥。
陶然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
像他这种胡吃海喝长大,顿顿大鱼大肉的大少爷,站在这群治水的大老爷们中间,跟任人宰割的肥美小羊羔一样,细皮嫩肉、惹人垂涎……
陶然被自己这想法吓到了,这么一走神,喉咙忽地漫起一股辛辣,欲要作呕。
首领的目光从陶小羊羔身上移开,略过小农女和“怀孕”的女演员,转动脖子,扫过其余三人。
船晃得更加厉害。
陶然胸口一阵憋闷,火辣辣的气味溢满口腔,有什么东西马上要直冲出来,他脸一白,迅速转身,“呕”的吐了一地。
坏了,陶然有些尴尬,吐人家船上了。
大禹却不在意,看了眼地上的污秽,笑了笑问:“上船前,吃不好的东西了吧?没事的,吐出来就好了,那些都是在洪水里泡了不知多久的死鱼,吃不死人,就是肚子会难受些。”
“吐出来就好了。”他又重复着这话。
一边说,一边咽口水,嘴角扯出一抹淡笑。
陶然刚擦干净嘴,转脸就瞧见这一幕,心头猛地一跳。
这个大禹,怎么笑得有些诡异?
正常人微笑,一般眼睛也要跟着嘴角弧度上扬,但大禹却只是弯起嘴,眼睛一动不动,死气沉沉的。
转脖子也怪,身体、脑袋不转,光动中间那截肉柱子。
像什么呢?
拼接起来的机器人。
……我靠。
陶然转头想找书生小农女确认,然而下一秒大禹就伸出手,捏了捏陶然白嫩嫩的小脸蛋,又看向祝衡,眼中满是憧憬地说:“再等等吧,等治好了水,就有各地的贡品呈上来,想吃肉吃肉,想吃苹果吃苹果。”
大禹还有公务要忙,叫人给他们准备了一间客房,让他们先去休息。
路上,陶然右眼皮一直跳,他跟在祝衡身后,回头望了眼,估摸着安全距离,离那驾驶舱足够远了,才小心翼翼扯扯祝衡袖子。
“我觉得有问题。”他难得表情凝重。
祝衡瞄他一眼,抽回手:“你想多了。”
“真的!”陶然见他不信,急道,“你是不知道他捏我脸那下,靠,滑溜溜的,腻得慌。”
祝衡面无表情,后退一步与陶然错开,给小农女和书生让路。
陶然又去看书生和小农女,想从他们身上找到一点认同:“你们看见没,那个大禹,脖子那么咔咔,不觉得很可怕吗?”
他掐住自己脖子,作势拧了拧。
小农女和书生理都不理,低头就进了屋。
陶然自己站在门口,心说难道真是他想多了?
后脑勺忽然被人轻拍了一下,他听见祝衡开口:“发什么呆,进去。”
紧接着,陶然感觉到脖子上一重,被祝衡手横过来勾住,他个高,几乎半个身子都搭在陶然肩上,进屋的时候,脚下还打了个绊。
“哈!”陶然心头刚给祝衡搭建起来的神坛,悄悄塌了一角,想着也不过如此嘛。
“你也有今天……”
话没说完,被祝衡打断,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很轻。
“别说话,有人在看我们。”
陶然一愣,下意识回头去看身后。
阴沉沉的走廊上空空荡荡,有阵风吹过,把祝衡身上干净的气味送到他鼻端。
祝衡扳过他的脸:“不在后面。”
手落下来搭他肩上,手腕一动,送陶然入了屋。
“他们在……四面八方。”
进了屋,祝衡抬脚勾上门。
陶然大气不敢出,惊恐地环顾四周,觉得哪哪都不安全,他低声问祝衡:“你凭什么这么说?”
祝衡闻言瞥了下他,眼底闪过一道光。
被他用这种冷冷淡淡又一言难尽的眼神看着,陶然忽然觉得,自己可能问了个蠢问题。
但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问题蠢在哪儿。
祝衡转脸不再看陶然。
就凭他……视线能拐弯。
在这一刻,祝衡的目光倏然凝成了实态。
仿佛一条无形的触须,以他站立的地方为原点,顺着门缝,从客房延伸出去。
视线掠过走廊尽头拐角监视他们的船员。
掠过驾驶舱内站立不动的大禹。
掠过甲板上原本在搬运沙袋治水的众人。
掠过人群中间被拉去凑数的工匠,掠过他挽到肘弯的袖子,掠过他微微直起的腰,掠过那道打量四周静默船员的犹疑的目光。
视线继续延伸,掠过一间间房、一条条路、无数个看得见看不见的角落。
船外是滔天的浑浊洪水,裹挟着泥沙,随着堆叠的白沫一层层铺设在昏黄水面,翻出隆隆的、震耳的响声。
空气中既有水草的腥味,又有让人不敢深究的恶臭腐物味。
整个世界都在扭曲旋转,仿佛有双巨手,抓着洪水中的游轮两头,轻松拧成一团,而船上的几百来号人,却站成了一幅静止的画。
他们面朝的方向,仅是他们五个人所在的,这一间客房。
一朵浪砸下去,涛声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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