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咬咬牙,从他那奢牌小包里掏出一条纸包的烤鱼,递过去。
“……先前我偷偷藏了点儿鱼,虽然这玩意儿吃了拉不出,但除了这个,也没要我们几个的命。我觉得拉不出事小,饿死事大,你要不吃一口,垫垫肚子。”
他看出来了,这一行人里,死谁都可以,唯独祝衡不行。
主要是,他真的很骚。
祝衡看也不看,手背挨上陶然腕子,推开那条烤鱼:“……你是想我死?”
他不吃荤,还真不是因为挑食。
而是他这副身体,生来排斥肉类食物。
一碰荤,他身上就会发生不可思议的事情,比如原本白皙的五指会从指尖开始变黑,一路向上延伸。
像有阵秋风扫过树梢,将绿意盎然的枝条狠力揉搓,摧残枯化,再卷走一切生机。
只有扣着嗓子眼把肉吐出来,那延伸至手腕的黑色才堪堪停住,然后迅速退至指甲,直到彻底消失不见。
类似这样的怪毛病还有很多,好像一出生就有,细琢磨不得,怕一琢磨,发现自己不是个人。
来到这儿以后,他更是谨慎。至少在搞清楚自己的处境之前,得一直藏着掖着。
尤其他上船时听到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别被他们发现。
他们是谁。
……那么我呢。
我又是谁。
祝衡无意识搓了搓指尖,有些滑腻。
刚推开陶然时,指腹不小心沾上了一点油。
祝衡回过神,掏出手帕细细擦拭,再轻抬眼,薄薄的眼皮透出冷色调的血管。
他把碰不得荤这事跟众人简单讲了一下,隐去其他细节,慢条斯理道:“就是这样,一碰荤就吐,所以只能吃素。”
陶然只是呆呆站着,后背一阵发凉,直到胸腔幽幽传出一道呜咽……
呜咽?
陶然下意识摸了摸脸。
他没哭啊。
像是想到什么,他扭头一看,睡着的女演员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此刻正坐在床上,摊开她的日记本,一边看着祝衡,一边在纸上做记录,涌出来的眼泪糊了一脸。
女演员带着哭腔:“太可怜了,肉都没得吃。”
表情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淡定。
众人:“?”
精分啊,姐。
她终于不再死睡,这本该是件好事,然而在场的众人目光落在她肚子上,没一个说话。
陶然腿弯发抖,站都站不稳:“……姐,你肚子怎么……怎么这么大了。”
这一句话说得千转百回,尾音打了十八个颤。
女演员一愣,合上日记,低头看向自己肚子。
入眼是个肉球,摸上去,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跳动。
祝衡抬眼往女演员肚子上一瞥,不看还好,一看,太阳穴像是忽然被人敲了一下,脑海里仿佛响起一道撞钟声,震得他头皮发麻,一股电流顺着脊骨传遍全身。
女演员肚子里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让他出现这种反应?
小农女经验丰富,只看了一眼,便说:“这看起来,得怀有八个月了吧。”
女演员却不像众人那般惊慌,她淡定地嗯了声,淡定地收起日记,淡定地打算睡觉。
祝衡正拔开从小农女那里接过来的水袋塞子,想喝水压压心里的异样,看见女演员又要犯困,忽然脸色微变:“别让她睡。”
于是女演员在众人的掐人中帮助下,重又清醒过来。
祝衡仰头灌了口水,然后说:“……头还晕的掐一下自己,脱了鞋的快些穿好,还有走神的,也把魂叫回来。”
“为什么?”众人看了看女演员,又看向祝衡。
祝衡扭头看了眼屋外,视线落回来,对上众人茫然的神情。
“想不通的事情,后面再想。”
这话是说给众人听的,也说给他自己听。
祝衡目光在女演员肚子上停留片刻,按下心里那股莫名的悸动,轻声说:“现在,我们先准备逃生。”
众人:“???”
祝衡慢慢塞上水囊塞子,冲众人商量:“谁想看看门外什么情况,要不就你去?”
他看向陶然。
去就去。
陶然没在怕的,手贱偷偷把门开了条缝,极快地往外瞟一眼。
然后头皮就炸了。
刚还空无一人的走廊上,此刻密密麻麻站满了船员,大禹和副首领站在最前头,目光幽幽地盯着他们所处的房间。
走廊上静默无声,这么多人杵在这儿,一点动静也没有。
陶然启开门缝时,几百号人齐齐扭转脖子,向他看过来。
连瞳孔都没有焦距。
我擦!!!
陶然砰地关上门,由于用力过猛,还被自己往后震退两步。
祝衡好笑地起身,将水袋抛回给书生:“刚没说,主要是怕吓着你们。”
众人直接麻了。
所以你就非要拖到现在才说,让惊悚程度加倍是吧?
祝衡扔过来的水囊被书生精准接住,他愣了一下。
这囊袋里的水……怎么感觉比刚才更多了?
陶然双腿打颤:“祝哥,他们这是要干嘛?”
祝衡慢悠悠地、像跟人闲谈说:“估计是把我们当成食物了吧。”
他话说完,又冲工匠道:“我说的对吗,工匠?”
祝衡视线往门外斜了一眼,转回到工匠身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工匠陷入怔愣。
对上祝衡意味深长的目光,工匠周身血液一凉,脑海中倏地闪过几帧记忆碎片,那是进屋前,他与副首领站在门口的画面。
他忽然意识到,祝衡一直知道他就在门口。
副首领对自己做过什么,祝衡也都“看”见了。
一行六人中,工匠第一个直接看到船员们的真面目,但在他进屋以后,却一直,没有提醒众人。
没有提醒他们,船员有问题。
如果不是他们自己主动发现,后果会怎样?
那一瞬间,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猛兽,似乎就要冲破牢笼。
一个注定没有未来的人,留在这里有什么不好。
祝衡凭什么笃定,认为他不想留下?
-
但他有一句话猜对了,工匠确实不是秦国人,他生活在秦朝,却是赵国子民。
多年前一场长平之战,他赵国四十万将领被秦人坑杀,杀得他赵国元气大伤、气数散尽,那之后又是几十年对峙,赵国被灭,秦接连统一六国,开始在各地征调修陵人。
他也是其中之一,身负国仇家恨,却不得不为仇人做这苦役。
他怎能不恨。
没人知道,当他来到这里,发现有机会从那样的现实中逃离时,他有多高兴。
哪怕代价是变得和船上人一样,终日困在这里行尸走肉,又如何呢?
可是,可是……
工匠垂着手,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地板。
心中的猛兽如旋风呼啸,卷起漫天的尘雾,等到尘埃落定,那头猛兽却已经安静地蹲立在原处。
他轻轻地笑了。
可是,他痛快!
秦二世而亡,他怎能不痛快!
就算无法亲眼目睹最后的结局,只要知道不可一世的秦国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走向了灭亡,他已经死而无憾了。
所以他怎么可以不回去,他必须要回去。
修陵?
不。
他要亲自,去给帝国掘墓。
右肩膀忽然被人轻拍了下,工匠飘走的思绪瞬间回笼。
他听到祝衡说:“发什么呆,还不走?”
“走哪?”工匠眨了两下眼,下意识问。
“先出去,出去再说。”祝衡回工匠。
他像没事人一样,仿佛刚才他话里的、眼底的深意,全是工匠自己的错觉。
“可我们怎么走啊,都是人,外面都是人。”陶然声音带着哭腔。
祝衡忽然沉默。
陶然:“?”
电光火石间,陶然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尽量用一种温和的语气询问:“您该不会是,没想过有这一茬吧?”
祝衡抿紧嘴唇,怔愣片刻,半是好笑半是无奈地思索了会儿道:“等下。”
他来到喇叭面前,抬头,伸出两根手指勾两下:“你出来。”
喇叭警惕地冒头:【又想干什么?】
祝衡头一偏,下巴冲着外面点了点:“走廊上这么多人,有点招架不住,你帮我按一下暂停吧。”
喇叭:【……?】
你说按什么?
很难理解么。
祝衡挑着眉望过去:“剧情过于精彩,我暂停缓一缓。”
这理由说得也很精彩。
精彩到正常人难以理解,但略微一琢磨,又不得不承认它充满了合理性与可行性。
喇叭沉默了:【……】
要不大哥您行行好,直接弃剧吧,咱俩别互相折磨了好吗。
喇叭一直没说话,这一沉默,默了个天长地久。
祝衡耐心用尽,屈指敲两下墙壁。
没声儿。
断网了。
装死中。
祝衡“啧”了一声,随手抓起舱内特意为客人准备的水果小刀,在指尖上飞速转两圈,刀柄稳稳握在手心,刀尖朝上,狠狠扎进喇叭下方的墙壁,扎出一道极细的裂痕:“你按不按。”
喇叭跳出来吼,吼到空间都扭曲了:【我按,我现在就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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