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现任院长看看傍晚的天色,对贺兰道说,“老人家需要休息,时候也不早,我们该回去了。”
贺兰道看了看现任院长,总觉得,她有什么话没有说。
他没有异议,只是说:“我去把小孩叫上。”
现任院长点点头,跟在贺兰道身后一起出了病房,带上房门前,她看一眼门后护士专用的日历记录,停留了片刻,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贺兰道已经走远,现任院长目光望着他背影,悄悄将日历翻到正面,把上面时间盖上。
贺兰道忽然转身看她:“怎么了?”
说着就要走过来。
“噢,没事。”院长笑笑,“我们走吧。”
贺兰道与现任院长带着小姑娘坐公交离开医院时,天色已彻底暗了下去。
守在医院外边的祝衡看了看时间,忽然间,他的目光落在了大门前方,一辆1634路公交上。
一抹熟悉的身影正从车后门下来。
白短袖、藏青长裤校服,少年稚气未脱,眉宇间却早早有了忧虑之色。
祝衡闪身躲在树后面,望着少年模样的过去的自己,一无所知地走进那个冰冷的医院楼宇。
等到少年祝衡背影消失在人海中后,祝衡才一脸复杂地走出来,沉默了片刻,他抬脚向自己追过去。
人潮拥挤,祝衡侧身穿梭其中,前方有人没站稳,踉跄后退时与一个瘸腿男人撞了个满怀。
那瘸腿男人作势倒下来,祝衡眼疾手快,顺手扶了一把。
“谢谢谢谢。”男人不住道谢。
“不用……”
祝衡抬头,在看到眼前男人时,客气的话顿在舌尖。
是那个从水果店前路过、又在公交上有过一面之缘的瘸腿男人。
对方也现出惊讶神色,冲祝衡笑笑:“又是你啊,连着见过三次面,也是有缘……你来看病?”
“不,来看望家人。”
“这样啊……我是来看病的,让医生给我这左脚,装一截人工机械骨,这样我就能像正常人一样走路了。”
他们一同走到电梯井,祝衡摁下电梯按钮,随口一问:“你这腿刚伤的?”
“没有,很久以前的事了,打从维持全城正常运行的始皇帝计算机罢工以后啊,到处都是一团乱麻,我就是受害者,因为这个出了车祸。”
电梯叮的一声,即将抵达瘸腿男人要去的科室楼层。
“那么我先走一步了,今天谢谢你,我这伤腿已经养了很久,到现在才总算满足条件,排上了病号,要是摔出什么意外,我这手术就做不了了。”瘸腿男人转身向祝衡告别,“对了,你家住哪儿?我过几天就能治好,到时候来找你登门道谢。”
祝衡本想拒绝,但几次三番遇到同一个人,总有种微妙的感觉。
而且他还在对方身上,隐隐约约觉察到一种令他感到熟悉的气场。
想了想,祝衡还是把福利院地址报了过去。
“再见,手术顺利。”他说。
电梯门关上,祝衡后退两步,倚住了电梯壁。
目光盯着地板发呆。
他从福利院车站下车以后,就一直没再关心车上众人,刚才那个瘸腿男人跟他们一趟车,应该问一问的。
不过,料想他们也出不了什么意外,只是不知道,他们没在福利院站与他一同下车,现在人都在哪里。
当然还有贺兰道,从一开始就消失了的人。
他又在哪儿?
-
1634路公交车上。
从韩国站到齐国站,众人已经经历过完整的三次循环,此刻,公交再一次途径齐国站,开往韩国站,开始了第四次循环。
车窗外,他们一开始路过的那家水果店被远远甩在车后。
许文君目光从水果店店招上扫过,落在眼前的小电视显示屏上。
忽然她又扭转头,看了一眼车后渐行渐远的水果店——之前没在意,现在才发现,店铺全称是叫“齐鲁水果店”。
她慢慢将头转回来,眉头深锁。
齐鲁水果店的老板说,秦始皇是在8月3日罢的工,而报摊老板给的楚地报纸上,又显示的是6月3日……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抬起头,目不转睛盯着那串随着站台的不同一直变化的报道时间。
发现了一丝端倪。
比如说,当公交驶到齐国站时,报道上计算机罢工的时间显示的是8月3日;而当公交车开到楚国站时,时间又变成了6月3日,至于别的日期,也都对应着相应的车站。
也就是说,时间的变化并不是随机的,而是像一个萝卜一个坑,每一个车站都有固定的对应时间。
对于齐鲁籍贯人而言,都是8月,对于南楚籍贯人来说,却又是6月,都与他们在这趟车上在相应站台看到的时间相同……
在许文君进入沉思状态时,陶然趴在公交栏杆上,蔫蔫的,俨然失却了耐心。
“一会儿6月、一会儿7月、一会儿8月,到底是哪个月嘛!死了就是死了,死在哪个月就是哪个月,怎么还能有这么多说法,难不成那秦始皇能连死三次?”
陶然抱怨的声音突然将许文君惊醒。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许文君忽然开口。
王昆书与谢慎对了个眼色,向许文君看来。
“秦始皇驾崩的时间,确实只有确定的一个。”许文君说,她眼中的光芒愈加炽盛,越说越兴奋,最终竟亮得骇人,“还记得我们在上车前,看到的那些不统一的报纸文字、标准不一的称重方式,以及繁琐的货币种类吗,我想,我们之所以一直在这趟车上无限循环,是因为现在的世界并没有统一,秦灭六国并不是结束,更重要的,是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让天下实现真正大一统。”
王昆书立马想到了什么:“所以说,时间也是?”
“没错。”许文君点头,“在我们看来,这些时间指的都是不同日期,所以百思不得其解。然而在六国不同籍贯人群的观念中,这只是因为历法不统一,所以说法不同,但其实,他们所有人都知道,6月3日、7月3日、8月3日,这三个日子,说的都是同一天。”
-
众人飞速做着头脑风暴的同时,住院部电梯已抵达了老院长所在楼层。
祝衡从电梯里出来,拨了拨额发,将外衣拉链一把拉到最顶头,掩住了下半张脸。
一路低头走过老院长病房,里面有窸窸窣窣的杂音传出,不用看祝衡也知道,那是过去的自己放书包,收拾东西的动静。
祝衡脚步不停,一路路过病房。
不敢靠太近,若是病房里的自己视线拐一下弯,就能看见门口几年后长大了的他。
所以他只能远远躲在人群中,悄悄放出视线,在不被过去的自己察觉的前提下,偷偷注视病房里发生的一切。
病房里很安静。
面对着少年祝衡,老人又是一副温和模样,像小孩一样依赖着少年,全然不似白天那样折腾。
看了一会儿,祝衡闭上眼,开始梳理当下的时间线。
现在是883年7月6日,当年的他照看了老人一晚,第二天又坐车回学校上课。
紧接着,在7月7日,上完课坐车来到医院,先是给老人三个子女发讯息骂人,而后陪老人看了一夜的古早电视剧,到7月8日的清晨,为了更好照顾老人,他离开医院回学校办理休学手续,把外面房子退租,又去打工的地方找老板结清工资,来去就是两天时间。
然而就是他离开的这两天,老院长被几个子女办理了出院手续,带回福利院。
最后经不住折腾,死在883年7月9日。
所以,祝衡睁开眼睛。
这几天时间里,他会一直守在病房门口。
佛挡杀佛。
-
贺兰道跟着现任院长回到了福利院。
一路颠簸,小姑娘已有些困,但现任院长却不打算放过她,打发她回自己屋里继续做功课:“好好做,晚上睡觉前我来检查。”
小姑娘只能强打精神,按院长的话照做。
等她一走,现任院长向贺兰道看来:“晚上要是没有去处,就留这儿住几天吧。”
贺兰道挑起一边眉毛。
现任院长看一眼他,又说:“你给我看的那张小衡照片,是多大年纪的?”
严格说来,那不是照片,而是根据从贺兰道大脑里提取出的记忆数据,打印出来的肖像,也就是祝衡现在的模样。
不过贺兰道没有纠正,他回答道:“二十四。”
“已经这么大了啊……”
“有什么问题?”
现任院长一脸感慨地笑:“没有,只是觉得时间过得真快,明明那么个小不点,一转眼就成了大人。”
贺兰道没说话。
“怎么会找到我们福利院?”现任院长问他。
贺兰道迟疑一秒,还是决定说真话:“我看过他写的日记,从日记里了解到的。”
“他没说我们福利院坏话吧?”院长笑。
贺兰道摇头。
“所以你突然找上门来,是现在的小衡出事了?”现任院长又问。
“没有,他挺好的。”贺兰道张口就来,不过他也没有说谎。
系统至今没发出任何警告,就说明,无论是祝衡,还是许文君他们,目前都没有生命危险。
“那你跟他什么关系,怎么还对他身世好奇?是朋友?”院长看着他。
朋友么?
贺兰道挑眉笑。
算不上。
“我是他未来的上司,来做个背景调查。”贺兰道随便找了个借口。
不知为何,贺兰道在说出这句话后,他从现任院长脸上看到了一抹一闪而过的欣慰。
来不及深思,又听见现任院长轻声说:“自从一手把小衡带大的院长出车祸去世后,他一直都有些走不出来,现在看,他应该过得也不错。”
“车祸?”贺兰道看着她,“那一任院长难道不是病还没好就出院,回了福利院没得到及时休养才去世的吗?”
现任院长意味深长地看了贺兰道一眼:“对,你说的没错,那任院长是这么走的,我只是,想试探一下你说的真话假话,勿怪。”
她看看天色:“我这就给你收拾一个住处,你先休息一晚。”
-
一夜过去。
祝衡整宿无眠。
病房里传来极轻微的动静声,少年祝衡把早餐准备好放在老人床头,然后背着书包准备去上学。
照顾了老院长一晚上,他已经疲惫不堪,一点没注意到走廊上的另一个自己,只想赶紧上公交补半小时觉。
祝衡目送着过去的自己离开,待看不见背影了,他立马起身,走进病房里去。
屋内,老人缓缓睁开眼睛。
看到来人,老人脸上的亲和慢慢消失,转而换上冷漠的表情。
似乎她所有的笑容,都留给了六年前还是个学生的少年祝衡。
“今天是多少号?”老人语气冷冰冰问他。
“7月7日。”祝衡拿起床头的早餐,打算喂老人吃饭。
听到这个日期,老人脸上神情松动了一下,语气没那么硬了。
祝衡拿勺子舀起稀饭,递到老人嘴边。
老院长忽然与祝衡对视,对他说:“我想出院。”
祝衡手顿在半空,拿着碗的指节白了一瞬:“你不能出院,还不到时候。”
老人紧紧抿着嘴唇,不张口。
祝衡垂眸,重新舀了一勺稀饭,继续递过去:“先吃,吃完再商量。”
“让我出院我就吃。”老人脾气死倔,与他赌气。
祝衡放下碗。
出院就是死,他绝不会允许。
他坐在圆凳上,身子后靠,倚住身后的墙壁,就那么定定地望着老院长。
病房里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躺着,互相僵持不下。
他们整整僵持了一个白天。
病房里除了祝衡,没一个外人来。
直到傍晚时分,少年祝衡背着书包姗姗来迟,祝衡立马起身从病房里离开。
他之所以敢和老人这样对峙,也只是因为,他知道老人到了晚上,一定会吃过去的自己亲手带来的饭菜。
只要他不松口带老人出院,他就一定会赢。
但当他出了病房,一个人来到楼梯间转口处,他躲在半明半暗的阴影里,忽然生起一股难言的、如宿命般无处可逃的情绪。
他脚步踉跄了一下,扶着扶手,坐到楼梯台阶上。
原来……
原来。
当年老人饿一天没吃饭,是他造成的。
这原来是他种下的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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