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十一月里,朱宜修依照先前所说,令敬事房重新挂上了华嫔的绿头牌。慕容世兰知道后少不得亲去昭阳殿谢恩一番,恰逢这日难得的好天气,朱宜修带着予泽要去御花园里逛。朱宜修便邀请慕容世兰同去,慕容世兰刚刚谢了人家,实在不好拒绝,便点头应允。朱宜修索性让人去披香殿请了端妃和长宁帝姬同来,一行人便这么热热闹闹去了御花园。
予泽已经四岁,长宁下个月便满三岁了,虽说因为长宁生母吴贵人的缘故,朱宜修心中曾经对长宁有过一些芥蒂,但这些都随着玉牒事件烟消云散了。加上两个孩子素日感情最好,朱宜修对长宁也越来越用心。
予泽平时总一副小大人的样儿,难得几日阴翳后放晴的好天气,孩子心性也显了出来。一下轿子便飞鸟一般冲了出去,长宁提着裙子在身后追,口中不住喊着“大皇兄,等等良玉!”朱宜修和端妃华嫔一同站在不远处含笑看着孩子们嬉闹。
端妃道:“想当年刚刚进宫的时候,宫里只有娘娘和嫔妾,如今宫里是热闹多了。”
朱宜修点头道:“是啊,本宫也没有想到,几年里宫里便添了这么多皇嗣,这也是天佑我大周千秋万代啊!”说着,她看向慕容世兰,“华嫔,你说呢?”
慕容世兰也是喜欢孩子的,从一开始眼睛就一直盯着两个孩子,忽听朱宜修叫她,有点没反应过来,便有些尴尬。
端妃见状,道:“华嫔妹妹很是喜欢孩子。”
慕容世兰脸微微一红,心里话便脱口而出,“有谁能不喜欢孩子的呢!女人总得生个孩子才算不白活一世呢。”
端妃眼光猛地锐利了起来,她微微垂下眼帘,并不说什么。朱宜修拍拍她的手,
“华嫔初来宫中,不知道的事儿多着呢,不是有意冒犯你。”
慕容世兰听得懵懵懂懂,但也隐约知道自己似乎冒犯了端妃,碍于面子便冲着端妃福了福,
“娘娘恕罪。”
端妃扯了扯嘴角,“妹妹不必放在心上。”
只是这样一来,气氛便尴尬了许多,没过多久,端妃便借口天气冷,怕帝姬着了风寒为由,带着长宁告辞回了披香殿。予泽正好也玩乏了,朱宜修便遣了江福海和剪秋一同送予泽回朝阳殿,自己则转头对慕容世兰道:
“天气尚早,华嫔陪本宫走一段吧。”她对绣夏等人道:“本宫和华嫔散散心,说说体己话儿,你等远远儿跟着即可。”
说着朱宜修也不等慕容世兰回答,自顾自地往前继续走着。
慕容世兰心想这大概是皇后有重要的话要跟自己说了吧,便加快脚步跟上了朱宜修的步伐。
走了许久,朱宜修方道:“华嫔可知道,方才为何端妃会心生不悦?”
“嫔妾不知。”
“你初来宫里不晓得,长宁帝姬并非端妃所出,她的生母是棠梨宫永宝堂正六品贵人吴氏。因为皇上不喜,不但不许她抚养女儿,连玉牒也给改了。”
慕容世兰皱了皱眉,“端妃娘娘是宫中唯一的正二品妃,抚养皇上长女也是理所应当。只是吴氏究竟犯下了什么错,皇上连玉牒都要改?”
朱宜修望了望慕容世兰,笑了笑,“华嫔真是爽快,本宫也喜欢同爽快的人说话。此事说来话长,吴氏本是倚梅园宫女,被皇上临幸后晋为正八品采女。”
“可是,嫔妾入宫前教习嬷嬷说过,祖制宫女晋封当从更衣始,亦不可逐级晋封。”
“华嫔规矩学得很好,确实如此。皇上逾级晋封自有他的道理,只是这在吴氏看来便误以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骄纵之心若说一分也无,那自然是假的。皇上并没有让吴氏诞育皇嗣之意,但吴氏自己背着皇上停了避子汤。”
“吴贵人竟这样大胆?”
“本宫也很意外。皇上为子嗣计,还是留下了这个孩子,便是长宁帝姬。只是吴氏还是不安分,皇上便改了玉牒,把她迁出了瑶光宫。由此可见,做人最重要的还是安分守已,华嫔说是也不是?”
慕容世兰见话被说到了脸上,四下又无旁人,一时不服输的心又起了,
“可为人自当存青云之志,若是一味的踯躅不前,还不被生吞活剥了去?”
朱宜修眼中精光一闪,“华嫔这爽利的性子,本宫真是喜欢。”
“娘娘恕罪,嫔妾生来便是个直肠子,慕容家的女儿都是这样,宁可说出来死,也绝不为了苟活而撒谎。”慕容世兰自己都不明白是为什么,明知道在皇后面前不能这么说话没有分寸,可今天的朱宜修偏让自己掩藏不住眼中的倔强。
朱宜修微微一笑,“可有些话只要不说出来即可,并不等同于撒谎呀。”
慕容世兰不解,朱宜修继续说:“就如同方才,华嫔为什么要对端妃说那样的话?虽然不知者不罪,可端妃就是再宽宏大量,也不可能心里一点不豫都没有,何况,”
朱宜修顿了顿,“端妃凭什么就非要原谅妹妹不可呢?”
慕容世兰语塞,“嫔妾本不知情……”
“不知情为什么不想办法先知情呢?虽说后宫妃嫔相处并非行军打仗,可华嫔是将门虎女,不会不知道知己知彼是多么紧要的事儿吧。”
朱宜修自己也觉得自己有些咄咄逼人,和缓了语气,又说:
“抛开本宫和华嫔的身份地位,本宫怎么说也比华嫔年长几岁,在宫里待着的时日长些。有些事不是你以为是这样,便是这样的。可知谨言慎行、安分守己是绝不会出错的。”
“多谢娘娘教诲。只是娘娘……”慕容世兰本能地微微眯了一下眼睛,“娘娘为何要同嫔妾说这些呢?”
朱宜修有片刻的出神,她盯着华嫔年轻美好的明艳面孔,眼神隐隐的有些伤感,
“华嫔对本宫而言非常重要。”
“为何?”慕容世兰紧追不舍。
“因为那个人对华嫔心怀顾惜,所以本宫也会尽力为他保全华嫔。”
那个人,自然是那个人了。慕容世兰在听到这句的话的时候心中猛地涌上一阵狂喜,旋又凝成一个质疑的笑容,
“真的么?娘娘不怕嫔妾借着这顾惜,他日会对娘娘有所不利?”
慕容世兰毫不掩饰眼中的挑衅,朱宜修怔了一下,忽然撑不住掩口大笑起来,慕容世兰先是一头雾水,很快便有些羞恼,她的脸噌的便红了,微微跺脚道:“娘娘!”
朱宜修笑了好半天才止住笑声,因笑得厉害了,她有些站不住,便顺势往路边一块大青石上坐去,不远处的绘春瞧见了,忙一溜儿小跑冲了过来,把一块绢子铺在了青石上,方让着朱宜修坐了。
朱宜修摆摆手,“不碍的,你且退下。”见绘春退下了,朱宜修方笑道:
“难怪皇上喜欢你,你这直来直去的性子,水晶玻璃一样通透,什么圈子都不用兜。慢说皇上了,本宫若是男子,只怕也忍不住动心。”
慕容世兰才十五岁,性子再怎么辣也终究是大家闺秀,不是满口村言风语的泼妇,朱宜修一说动心,她本能地脸就红了,然后立马觉得脸红的自己真是显得弱了声气,倒没意思起来,
“娘娘要嫔妾陪着散步,就是为了取笑嫔妾么?!”
“本宫本无意取笑华嫔,只是华嫔这副样子,当真惹人怜爱。”朱宜修敛了笑容,“所以本宫才不想一朵娇花白白折在后宫的风浪中。”
“嫔妾不会折了的!”话一说出口,慕容世兰自己也觉得有点虚,忙补充道:“娘娘也说了,皇上很是怜惜嫔妾!”
“怜惜?是了,皇上是怜惜你。可是怜惜能值些什么,怜惜又能有多长久?这些,华嫔可曾想过?”
“这……”慕容世兰犹豫了,只听朱宜修说:“华嫔今年十五岁吧,十五岁,真是个水灵灵的年纪,是本宫不能比的。可是华嫔,你不可能一辈子都十五岁,而宫里最不缺的便是青春红颜。无论你怎么用心保养,你都无法逆着岁月而行,同天地相争。十五岁的姑娘任性撒娇是赏心悦目,二十五岁呢?三十五岁呢?华嫔以为自己可以永远任性下去吗?”
慕容世兰咬住唇不语,今世玄凌对她虽含了一份愧疚,可终究没有像前世那样由着她在宫里横着走,慕容世兰的底气自然没有前世那么足,朱宜修一番话她心中分明是动摇了,却煮熟了的鸭子一般,就剩嘴硬了。
“娘娘不是他,怎知他不会真心待我!娘娘不是我,怎知我心中多痛!”
话一出口,她的泪便簌簌淌了下来,现在的她,只有十五岁,还没有经历前世的患得患失,也没有尝过权力的滋味,她只知道当自己看着那人,想要得到他的心快几乎能把自己撕得四分五裂!她只是爱着他罢了。也许这爱肤浅不深沉,也许这爱冲动不理智,她也不过单纯地、痴痴地爱着自己爱着的人罢了。内心深处理智不停告诉自己,他不可能只喜欢自己,可自己的心也在不断叫嚣着,自己爱他!自己爱他!自己爱他!
慕容世兰不可抑制地放声大哭,她隐约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可怎么也说不清是什么,只是这失去让她痛彻心扉,她知道,不管今天她失去了什么,都是再也找不回来的了。
模糊视线中朱宜修递来了什么,慕容世兰定睛一看,原是一方月白色的丝帕,帕子的一角绣着一枝含苞待放的玉兰。慕容世兰一见那玉兰花绣纹,哭得更厉害了,她想起了先前玄凌还没撤她牌子时,两人温柔缱绻间,她问玄凌喜欢自己用什么样的衣饰,他是这么回答的,
“华卿闺名世兰,用兰花图样便可。”
连眼前这个女人都注意到了,自己闺名世兰的兰字,乃是玉兰花的兰,并非兰花的兰。可是他没有,他甚至都没有问过自己的闺名有什么含义,虽然那仅仅是再普通不过的两个字罢了,但他,没有问。
慕容世兰哭了好久,突然抬起头,声音犹带着哭腔,
“皇上,他可问过娘娘的闺名是何含义?”
朱宜修愕然,不知华嫔是何用意,但还是颔首道:
“本宫初次侍寝时,他便问过。本宫闺名宜修,楚辞有云,‘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本宫父亲承恩公素爱屈宋文赋,故而……”
说道这里,朱宜修心中微微一动,像是想起了什么,而慕容世兰,哭得更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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