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过得很快,安陵容绣好了披帛和玄汾追加的两块丝帕,却苦于没法送到予潘手里。披帛和丝帕到底不比纸条好夹带,安陵容只能先收在自己的屋子里,别无他法。
四月二十八,皇五子满月,玄凌在采容殿设了家宴,只邀请了近支宗亲参加。梅翁氏自然没有这个资格,翁氏只好随丈夫玄潼、儿子予潘一同入宫道贺。
酒过三巡,翁氏觉得有些头晕,想到外头透透气,跟玄潼说了一声便从侧殿绕了出去。翁氏对紫奥城也算熟悉,又不想和其他嫔妃小主扯上关系,就扶着贴身侍女素馨的手一路往颐宁宫的方向走去。
正走着,翁氏忽见前方十来个宫女簇拥着两个身着乡君服制的清丽女子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等她们走近了,翁氏才看清,原来那两个女子还一左一右牵着一个身量未足珠环玉绕的小姑娘,不是长宁帝姬又是谁?
翁氏便上前问好,“长宁帝姬安好,可认得我么?”
翁氏是常来宫里的,长宁帝姬也认得,她松开了傅小棠和安陵容的手,上前一步,福了福身,
“三伯母好。”
翁氏笑着牵起她的手,“今儿是你五弟弟的满月,帝姬怎么在这儿呢?”
“方才陪皇祖母做了早课,故而迟到了,这就准备去采容殿呢。三伯母怎么在这里呢?”
“我稍微饮了两杯酒,有些头晕,在这儿吹吹风。”
“这怎么行,今儿的宴饮一直到黄昏呢。”长宁帝姬扭头看了看随自己来的两个书史,想了想,道:
“我还要去采容殿,不能陪伴三伯母。安书史,你先护送王妃先到敬德院歇息片刻。”
“是。”安陵容上前对着翁氏福了福,“王妃好,小女子是敬德院书史安陵容,王妃请随我来。”
一听到安陵容的名字,翁氏心中微微一动,面上还是推辞道:
“这怎么好意思呢。”
“王妃不用客气,能为王妃效劳,是陵容的福气。”
“那就有劳安书史了。”
安陵容陪着翁氏一路回到敬德院,直接把她引到了自己的房间。翁氏快速扫视了一下屋内的陈设,倒是收拾得很简洁,不过这也不说明什么,也许只是下人收拾得勤快吧,翁氏心中暗道。
安陵容为翁氏倒了水,翁氏道了谢抿了一口,笑道:
“是金银花蜜?”
“是,王妃英明。”安陵容含笑回答,又令侍女小鹊领了素馨下去吃茶歇息。翁氏便开口和安陵容聊了些家常,暗暗地打听她家世人口还有松阳的风土人情。安陵容虽有些不解,但都如实回答,翁氏心中也一一记下。
说着说着,翁氏问道:“方才瞧见安书史和另外一位女官大人一同护送长宁帝姬,看来书史平时教授的是长宁帝姬了。”
“谈不上教授。”安陵容谦虚道:“小女子愚钝,与诗书上不甚精通,不过闲来喜欢扎花儿玩罢了。平日里都是和傅书史一起陪伴帝姬做针线。”
“哦?那看来安书史必是精于女红了,这个笸箩里的可是安书史的绣活儿呢?”
说着,翁氏已经伸手拿起桌上笸箩里绣好的帕子,“呀,这不是紫茉莉花么?绣得真好,如真的花儿一样。”
“王妃不嫌弃小女子绣得粗鄙就好。”
两人又聊了半天针法,准备离开的时候,翁氏眼尖,瞧见了安陵容放在窗前长榻上的披帛。翁氏上前,拿起那条披帛,
“这样的颜色,可不是安书史这个年纪的年轻姑娘能压得住的,怎么不选些更娇艳的颜色?”而且这个款式也不是未婚女子用的,翁氏这么想,并没有说出来。
安陵容含笑道:“王妃好眼力,这披帛并非是小女子之物,是受人之托最近才赶制好的。”
翁氏展开披帛,“真是巧了,这披帛颜色、材质、花色、绣纹皆是我最心爱的,虽说君子不夺人所好……”
翁氏把披帛按在胸口,“只是我实在喜欢这条披帛,安书史可否相赠呢?”
“这……”
安陵容面有难色,旋又赔笑道:
“并非小女子吝啬不愿相赠,可是……这条披帛已经有了主人了……这样可好,小女子再为王妃您绣一条,您看可好?”
“若是我非要这一条呢?”翁氏敛起笑意,语气骤然冷了下来。
安陵容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她的手指微微颤抖着,还是说了出来,
“请王妃……恕小女子难以从命……”
安陵容的声音发着颤儿,听得翁氏都有些怜爱起来,她把披帛往榻上一丢,假意嗔道:
“我知了,必是托你绣这披帛的人是大大的贵人,比我这个郡王妃品级高,你才不愿与了我,是不是?”
说完,翁氏往榻上一坐,一脸恼意,好像真生气了一般。
安陵容见翁氏动了怒,只好双膝跪下,
“王妃息怒,请容小女子解释。王妃喜欢这条披帛,是看得上小女子的手艺,这也是小女子的福分,小女子欢喜都来不及了,怎么会舍不得一条披帛?实在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已经约好的事情,小女子怎可轻易反悔?托小女子绣这披帛的人,不管是高贵还是微贱,小女子都是带着真心去绣的,如果小女子贪慕富贵或者畏权惧势,心不正绣出来的绣品也是丑陋的,这样的人绣出来的绣品,王妃还想要吗?万请王妃见谅!”
翁氏扑哧一笑,“我不过开个玩笑,就引来你这么一车话。看来安书史真的是个用心做女红的。”
翁氏亲手扶起安陵容,帮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
“安书史,你是个好孩子。只是有些事,还是要看你们的造化的。”
安陵容一愣,不明白翁氏的意思,又不知道该不该追问,又听翁氏道:
“这样吧,我也托安书史为我绣两样绣活。不过不要披帛,只要两块和这披帛的花色相配的丝帕就好,不如说,就是笸箩里这两块紫茉莉帕子吧。不知可否劳动安书史呢?”
安陵容忙福了福,“愿为王妃效劳。”
“宫中严禁私相授受,此事还是得过了明路才是,我会去跟皇后娘娘禀报此事,莫让官盐变了私盐。”
“谨遵王妃吩咐。”
翁氏一笑,“好,我已然歇息够了,安书史陪我回采容殿吧。”
回到采容殿,翁氏和安陵容各自就座。安陵容和傅小棠一同坐在长宁帝姬身后,正好和坐在长庆帝姬身后的刘令娴相邻。刘令娴小声说,
“我说你这半天怎么不见人,你怎么跟广陵王妃在一起呢?”
安陵容瞪大了眼睛,“什么?!”
刘令娴拍了安陵容的手一下,“小点声,想让别人听见么?”
“哦,哦。”安陵容脸噌就红了,也跟着压低了声音,“那位王妃大人,竟是广陵王妃么?”
“可不是?广陵郡王是郡王中第一人,他们夫妻同一席,一眼就看出来了!”
“呜呜……”安陵容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自己刚才义正词严个什么啊,分明就是要给人家的东西啊!安陵容抬眼正对上翁氏眼神含笑,脸涨得更红了。
眼看到了黄昏,众人散去。翁氏特意去跟朱宜修禀报了一声,
“皇后娘娘,妾身先前听说敬德院安书史精于绣工,就请她为妾身绣了几样东西,方才听安书史说已然绣好。宫中严禁私相授受,妾身便来跟您禀报一声。”
朱宜修早就知道予潘和安陵容的事,和翁氏交换了一个彼此都懂的眼神,
“本宫还想跟王妃说两句话呢。王长子予潘,你替王妃跑一趟吧。”
这根本是红果果的给了两个年轻人说话的机会,予潘几乎是跳起来应声说是,安陵容更是一颗心快要蹦出来了,还是刘令娴扯了扯她的衣袖,安陵容方镇定下来,
“郡王长子请随小女子来。”
从采容殿到敬德院的路不能算近,可予潘却头一回觉得这条路怎么这么短这么短,让自己不能多和她说说话儿。虽然两个人都比较羞涩,说的完全是天气怎么样这类的话题。眼看敬德院就在眼前,再不说些什么,今天这一趟又要白跑了!予潘心中有些焦急,一直说不出来的话也脱口而出,
“安书史,你心中可有欢喜的人?”
这话一出予潘就后悔了,自己怎么这么轻薄?她生气了怎么办?万一她说有怎么办,自己能说别喜欢他了喜欢我么!
安陵容先是被吓了一跳,很快又捂着嘴笑了,这话要是给刘姐姐听了,大概直接就会生气吧。可是现在不管面前的人说些什么,自己好像都不会生气,不如说只要是他说的话,自己听着都那么喜欢。安陵容想起予潘说过的话,我喜欢你昂起头和我说话的样子,她抬起头,直直看着予潘的眼睛,
“有。”
这一个字,让予潘心中不知道是悲是喜,“那个人……知道吗?”
安陵容面上的笑容微微淡了几分,
“也许吧。我以为他是知道的,可是……可是他不知道也好啊。”
“为什么呢?两情相悦,就是要说出来才行啊。”
“因为……”安陵容眼神微微有些晦暗,又笑道:
“我和他之间,实在天壤之别,难以逾越。我不能为了自己,就影响到他的前程。”
这话一出,予潘也沉默了,他想说些什么,又听到安陵容欢快的声音,
“到了。请郡王长子在此稍候一下,小女子很快就下来。”
予潘看着安陵容的背影,一阵酸涩涌上心头。
安陵容很快就拿着披帛下来,交给了予潘。予潘哪里有心情看什么披帛,只是想跟安陵容再说两句话。安陵容笑笑,从袖中取出两块丝帕,
“今日有幸和王妃聊了两句,王妃似乎还想要两块丝帕,好在我一并绣了,劳烦王长子转交。”
予潘一并接过,却不细看,只是盯着安陵容,“安书史除了这个,没有要跟我说的话了么?”
安陵容看着予潘,她的眼神里有着化不开的悲伤,看得予潘的心都收紧了。安陵容努力绽出一个笑容,
“我再陪王长子回采容殿吧,总得送到了才算啊。”
从敬德院到采容殿的路上,两个人反而没有说什么,只是这样一路静静走着,明知道采容殿王妃翁氏还在等着,两个人却很有默契地放慢了脚步。只是路总是会走完的,走到翠微宫门口,安陵容停住了脚步,
“我……不进去了。”
予潘回头,想问为什么,却看到安陵容灿烂的笑容,
“我看着你进去。”
予潘又想起了玄汾的话,
“非要她当正妃,只怕你这郡王长子也保不住了。”
值得吗?不值得吗?答案不是早在看到她的眼睛的时候,就已经呼之欲出了吗?
予潘深深看了安陵容一眼,并没有说什么,径直进了翠微宫。
五皇子已经满月,玄凌却还没有赐下名字来,慕容世兰多少有点心焦,却不好表现出来,和颂芝聊起这些,只能以“皇上日理万机,浑忘了也是有的”这样的理由自我安慰。
玄凌这边是真的想不起来给五皇子取名,因为五月大理正式合并为大周的滇郡,姚八一行人也早就从大理出发,准备到京中接受玄凌的册封。光是这一件事儿就够玄凌忙的了,慕容世柏也奉命去半路迎接姚八。
五月初十,姚八一行抵达京城。玄凌并未亲去,而是派了广陵郡王长子予潘在京外迎接,姚八册为世袭罔替滇郡王的册封礼将在五月二十八举行。
来到京中,姚八依旧住在驿馆,只是这次的心境已经和上次大不一样。现在自己已经是大理之主,只是历史会怎么说自己呢?顺应时势?卖祖求荣?姚八冷笑一声,随便他们怎么说,流言根本伤不了自己一分!父王啊父王,您在天上看着老八呢吧,您应该没有想到,最后接过您皇位的不是您最心爱的老三或是寄予厚望的老大,而是一出生就被您厌弃的老八吧!不光如此,母妃也很快就要被册为滇郡王太妃,同您合葬,您现在如果还在世,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姚八这样一想,觉得痛快了不少。
“大王?”
身后响起姚八近臣、大理国相沧敬刚的声音,姚八回头,“什么事?”
“大周皇帝请您今晚入宫赴宴。”
“知道了。称呼那个人大周皇帝大概就这段日子了吧,以后就得叫皇上了。哼,这还是寡人自己求来的。”
“大王……您是为了成就大业……”沧敬刚的声音低沉中透着伤感。
“不用你说,寡人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寡人造的孽寡人也自会承担。”
这一点在向大周皇帝下跪的时候,自己就已经做好觉悟了。至于千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现在只要清楚自己要什么,怎么做,就已经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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